那一對首飾皆以溫潤青玉為主,簪身細長修雅,隻在末端點綴一顆月白珍珠,墜子則綴以極細緻的赤金絡絲和一點翡翠葉飾,色澤淡雅,清貴素淨,恰好極襯晚意今日這一身荷色羅裙。
晚意真想立刻逃得遠遠的,也不免有些惱绮寒不分青紅皂白,便這樣胡亂安排。可她終究舍不得走,心頭一軟,忍不住想:就當做一場夢吧,我與她問心無愧,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雖一再自我說服,卻始終不敢擡頭看人,生怕撞上那些不明就裡的笑,顯得自己更可悲。
心跳紊亂中,她呼吸都微微失了節奏,餘光卻分明看見祁韫走近,恰巧也是一身淡紫梅花紋的對襟袍。她隻覺發間一輕,原先的簪子被悄然抽出,緊接着,那支青玉簪緩緩推入發中。
輪到耳墜了……她下意識伸手想先摘下原本所戴,祁韫卻道:“不用。”語氣平靜,動作利落,将她耳上的墜子輕巧取下,連一絲牽扯都無。
戴上時,她隻是用屈起的指關節輕托耳垂,晚意隻覺耳上一重,墜子已然穩穩就位。
衆人本盼熱鬧,哪知看來的卻是一場君子守禮、毫不逾矩的場面,兩人竟連指尖都未曾觸碰,一時間反倒靜得沒人出聲。
雲栊這才放下手中瓜子,笑眯眯起身打圓場:“好了,哪有這樣打趣東家的?仗着二爺好脾氣,就這般放肆了不是?酒也喝了,禮也拆了,該選出今日頭三名了,讓他們兩個回房慢慢兒試剩下那兩件吧!”
諸位娘子都是交際場中玲珑人物,眼下這局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有人暗歎東家果然棋高一籌,鬥不過她;也有人隻覺熱鬧未足,怅然若失、無所适從。當然也有人恍覺是太沒分寸了,竟當衆調侃一館的東家和管事娘子。
于是雲栊話音一落,衆人便紛紛附和起哄,草草決出前三,席也就散了。
祁韫越發意興闌珊,送晚意回房的一路,不禁反思眼下局面是否還恰當得體。
她倒不在意自己會不會丢面子,隻不想惹得晚意心中不快,觀察晚意的神情态度,卻無一絲愠色。她心知路上不是談話的好時機,便打算等二人單獨相對時再論。
祁韫買下獨幽館,一是信不過整個祁家,童年的居無定所實在給她留下太深的隐痛,非得有個屬于自己、誰也奪不走的落腳之處;二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去世的母親,你所受的屈辱,我将替你一一反擊,于我們有恩的人,我必護她們一世無虞。
定下樓中女子去留自由、返送嫁妝的慣例,純是将心比心,她早已不去想自己如常嫁給什麼良人,隻想用這種方式告訴這些孤苦伶仃的女子,如果我可以憑一己之力走出那個悲慘的過去,你也能,至少我會盡全力幫你。
至于她與晚意合演的這場戲,确是她十五歲時深思良久才艱難啟口的。一來替晚意擋去污穢,不必再委身于人,她若真有喜歡的郎君,一樣可以自由離開。二來也為長遠打算,做戲須趁早,方能潤物無聲,不引人疑。而晚意,是她唯一信得過的人。
祁韫并非完人,縱然處處謀算,也難面面俱到。那時她年紀太小,全然不明白這個提議對晚意意味着什麼,隻覺得彼此皆是女子,又未有實質損傷,理應無妨。
可不過一年半載,她便隐約察覺不妥。并無什麼驚心動魄的轉折,不過是日常相處、無言陪伴中,晚意那愈發沉重的目光,令她漸感不安。
直到那一刻,她才心驚:她是我毫無血緣的“姐姐”,亦是女子,竟也會生出那樣的情愫?
或許,她對瑟若一見而起的那種念頭生發得過于自然,也有晚意的原因在内,這便不得不讓人感歎造化弄人了。
這次死後逃生回京,祁韫不願再回獨幽館,不僅是祁元白病重需侍奉在側的緣故,更是因既已傾心于瑟若,雖瑟若未必回報她的感情,但始終以君子之交待她。此時再與晚意同寝一室,既對晚意不公,也對不起瑟若。
自從晚意心意已明,祁韫一直在舉止間刻意保持距離,雖然這樣做傷了晚意,卻是為避免兩人越過界限,如今盡量不回獨幽館,隻是把這個界限再推前一步罷了。
不過短短數十步路,祁韫心裡已決定找個合适時機與晚意商量,是否能尋個妥當之法,讓彼此都體面抽身。今天是她的生日,不宜因此事打擾,一會兒就今日事認真向她道歉,聽聽她的想法,再做決定。
二人進屋,祁韫剛欲開口,晚意卻先笑道:“你平日太過溫和,慣得她們無法無天。今番這一鬧,她們也該明白規矩,往後自會安分些。二爺做得沒錯。”
祁韫不料她反替自己解圍,心中更覺愧疚,溫聲道:“今日是你生辰,本該盡歡,卻為這點事掃了興,終歸是我不好。”又笑着補了一句:“不知姐姐有何心願?說不定我還能補救一二。”
晚意默默地想,我有什麼心願,你難道當真不知?不過是笃定了我不會說出口。我若認真要求你為我試戴镯子、墜子,你自會照辦,可你更知道,強求來的東西,我向來不要。不禁暗自苦笑:有時真甯願你不要這麼聰明。
雖如此,她卻仍如常笑道:“那便耽擱二爺片刻,陪我下棋可好?”
這卻是出乎祁韫意料,因晚意在詩詞、音律、繪畫等諸種技藝上都興緻缺缺,下棋這等勞神消遣更是從來不喜,若問一句“你何時學了這個”,不免顯得自己看輕她,也不夠關心她,于是從容點頭道:“好啊,那便是‘閑敲棋子落雪花’了。”
于是二人執盞對弈,很快便厮殺起來。商場如棋局,常以此試人心服口服,祁韫自是頗費了一番苦功磨練,晚意落子遠慢于她,此刻一手探入棋匣,拈着黑子反複摩挲,眉頭輕蹙,顯然是在勉力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