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祁韫給她倒茶,晚意也沒察覺,看也不看就接過飲盡。
她這模樣祁韫倒是從未見過,不禁默默一笑。旁人總憐惜晚意性子太軟,易受欺負,怒其不争,哪知一局棋倒激出了幾分争強好勝的勁頭。
她顯然是新手,落子急躁,攻勢直白,路數一眼便被看穿,防守又漏洞百出,常顧此失彼。卻不是笨,隻要真有興趣,花點功夫背幾本棋譜,便能很快上手。
聽見祁韫欲言又止,晚意搶先道:“不準教我,也不準讓我!”
話音剛落,便聽祁韫笑出聲來。晚意擡眼,隻見她一臉無辜,故作委屈道:“哪有,是想提醒你頭發勾住了墜子,小心一會兒扯疼。”說着還擡手虛指右耳,示意位置。
晚意本就落子無門,心頭焦躁,又遇尴尬,偏頭胡亂去扯耳墜,反倒越扯越亂。
祁韫隻得探身,用手背輕拂開她的手,細細替她解。果然是發絲嵌進了翡翠嵌的絡絲裡,即便祁韫手巧,也費了些功夫才理順。
等祁韫解發絲時,晚意看着她那副正人君子的端莊模樣就來氣,想也不想,一口氣吹在她臉上。
這一下卻叫祁韫僵在原地,因僞裝的緣故,她常年不與人親近,對自己要求嚴苛到近乎古闆,哪經得起這一吹,更想不到從來都溫柔守禮的晚意竟然來這一招,瞬間也有些臉紅。
晚意終于見她露出破綻、手足無措的模樣,心裡得意,哼笑道:“你不過是個小鬼,在外邊兒興許沒人降得住你,在這兒,你還差得遠呢!是姐姐我不取你,不是你不要我,可别弄錯了!”
祁韫哭笑不得,隻能說:“是,多謝姐姐不取之恩。”
晚意還不饒她,伸出一指就戳她額角:“當着别人面,不與你計較,在我面前還裝這副樣子給誰看?”
“誰沒裝了?”祁韫立刻還嘴,“就我們兩個在,你又幹什麼天天喊我東家,一味伏低做小?連件衣裳都要替我解,我又不是沒長手,不端出樣子,怎麼受你伺候?”
晚意知道她是故意歪理斜說,哄人把氣撒出來,心裡又氣又甜,想打她又舍不得,隻好繼續裝狠:“你個狼心狗肺的,得了好還賣乖?從今天起我不伺候你了!”卻是沒兜住,狠着狠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祁韫也覺“吵出來”松快許多,方真心笑道:“這可是你說的,日後别忘了。”
拌了場嘴,晚意反倒靈光一閃,落下一招妙手。祁韫一時疏忽,加上本就有意讓她,竟丢城棄地,雖說最後仍是穩赢,卻白白多讓出三十多目。
兩人拾棋又下了一盤,祁韫自書房挑了幾本棋譜,細細講今天的幾處關鍵,晚意聽得入神,也有來有回地讨論了許久。
晚間宴席本就鬧到亥時,此刻已近三更。祁韫原本沒想好是睡書房還是回府,這一來倒真不好走了。
其實晚意并不愛下棋,她性子慵懶,平日連看賬冊都嫌累,何況這等步步算計的活計?隻是見祁韫常為個她看不見摸不着的人魂不守舍,心裡不甘,便想着學學,日後多一個能留她說話的理由,今日不就用上了?
這層心思,即使祁韫再聰明也堪不破,依她處處替人留面子的性格,自然也不會問一句“你為何忽然學下棋”。
晚意一邊撿棋子,一邊見祁韫挽了袖子,親手倒水進面盆,連忙丢下棋要接手,祁韫卻說:“我認真的,以後咱們不要擺東家、娘子的款。”
她頓了頓,聲音沉了幾分:“小時候,彼此最狼狽的模樣都見了個遍,到如今卻生出這諸般隔膜,總歸是我的錯。你不要再‘伺候’我,我……受不起。”
晚意的心頓時又疼了起來,隻想着:那不是為了伺候你,你是注定要天高海闊的人,我也沒别的本事幫到你、還你護我一輩子的情,隻好盡我所能照顧你了。
雖如此,她嘴上仍故作輕松道:“真是不識好歹,若非想着蘅煙姐姐,就你這副六親不認的德行,誰理你呢?行,那便你伺候我卸妝吧。”竟真的大大方方往鏡前一坐,等祁韫為她端水淨面、卸下钗環首飾。
其實從前祁韫常為母親做這些,如今親手做來,已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怎能不恍如隔世。
晚意從鏡中望她,雖個子有這麼高,儀态亦從容清朗,無一不是大人模樣了,卻在想起母親時仍強忍着才能不落淚。
心頭一片溫軟酸楚,難以言說,晚意隻想:就這樣纏下去吧,我又怎舍得真同她解開一切,從此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