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此紮入那天燈閣萬千燈海之中。
祁韫目光沉穩銳利,隻看不動手,走馬觀花般掠過極快。鄭複年卻是東張西望,左沖右突,一會兒扯下燈謎細看,一會兒與猜謎的女子說笑打趣,神出鬼沒,卻始終繞着祁韫不離三步,活像隻粘人的狐兒。
祁韫行得快,自有盤算。她斷定瑟若知她要尋,設謎必是存心藏匿,不會選華麗精巧之燈,反倒可能故意取醜、取怪、取素。
因而她看的不是燈形,而是燈下箋紙與綴繩的搭配,這才是瑟若最不肯放松的地方。她素來心高眼嚴,用物必雅,紙須光潤如脂,繩須不俗,哪怕藏于萬燈之中,也藏不住那一點風骨。
時間緊迫,一個時辰掃過全閣已屬勉強,祁韫不敢分神,隻以目光如電飛掠,偶有取下,也不過幾盞紙色絹色尚可、字未展開前便隐隐透出幾分章法講究的,一一攤開,卻都非瑟若筆迹,更無大内印鑒,顯是京中才女所出,終不對路。
眼看一個時辰将盡,且再過三刻便要列隊入宮,縱是祁韫也有些焦躁。她正欲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從頭推演瑟若可能的布置手法,忽見鄭複年在燈海彼端遙遙招手,咧嘴笑得像平地撿了錢,指間夾着一卷小箋,箋尾垂着一截粗砺麻繩。
祁韫心頭一沉,隐覺不妙,面色微變,快步上前。鄭複年卻笑容得意,揚聲道:“咱的洋美人兒保住喽!”說罷,還故作姿态将那箋湊到鼻尖欲嗅,惹得祁韫冷臉一把奪去,他卻也不惱,隻遺憾地癟了癟嘴。
祁韫展開那箋時,指尖竟有些無法自控的發抖,既是急切,更是壓不下心頭翻湧的怒意。方才見紙落在鄭複年手中,她便已生出不由分說的反感與排斥,若真是瑟若所書,旁人怎配碰上一指?
待将那箋展開,祁韫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果然是瑟若的字。
此箋不過是大内無分貴賤皆常用的“細雪箋”,紙性溫潤、澄淨不滞,民間亦不難得。偏偏配了根粗麻繩,挂于燈下,又藏在陰影深處,遠遠望去幾乎與市井俗燈無異,難怪她方才一眼漏過。
至于那盞燈,竟是一隻眉眼滑稽的猴兒燈,手舞足蹈,活像在打趣譏笑她……
鄭複年卻不管她神色如何陰沉,笑嘻嘻跑到不遠處一名内侍跟前,抖着眉毛問:“尋着長公主殿下的箋,該怎麼領賞啊?”
那内侍肥頭圓耳,神态倨傲,慢條斯理地吊着嗓子道:“什麼箋?拿來瞧瞧。”
祁韫靜立原地,面如寒石。鄭複年伸手想取箋,卻被她冷冷一避,轉而兩步上前,将箋親手遞至内侍案前。
那内侍斜瞥一眼,認出确有禦前印鑒,便點頭道:“是殿下所出無疑。找着不算,猜中才算。二位請移步萬歲棚,當面解答燈謎。”
“乖乖!”鄭複年驚訝道,“當面解謎?哎,祁二,這個風頭你去出吧,燈謎我看了,解不出啊!”
祁韫垂眸将那箋紙再看一眼,反手收入掌心,衣袂微振,轉身向萬歲棚走去。
彼時林璠、瑟若正與閣臣與六部尚書閑坐燈棚中,笑語溫和。衆位大臣或俯案拟詩,筆走龍蛇寫元宵頌聖之詞;或執謎品評,三兩成組笑談燈下風雅;更有者舉盞邀飲,對聯唱和,席間文墨飄香,盡是太平氣象。
就連平日針鋒相對的幾人此時也笑語融融,往昔動辄拍案而起的王崐,竟與禮部尚書胡叡共執一卷詩謎,低聲辯韻押字,眉開眼笑;兵部尚書鄢世綏更是親自為首輔王敬修研墨展紙,極盡恭敬。
因禮部人手緊缺,被臨時抽調自鴻胪寺的梁珣則長身玉立,溫雅得體地穿梭席間,每收一份賀詩,便拈詞巧贊,語帶機鋒,引得衆人連聲稱妙,其樂融融。
鄭複年向值守内侍說明來意,内侍便引二人入内,高聲通傳道:“鄭複年、祁韫二人,尋得監國殿下所出燈謎,願當面解答。”
瑟若轉過頭,目光淡淡掠過祁韫伏地叩拜的身影。那身黛灰貂氅低斂不耀,玄青煙藍袍沉靜如夜,卻與星河同輝。她素日并不喜這等繁缛打扮,今夜倒是難得用了心。
瑟若唇角浮起一抹君王得見良才時的得體從容笑意,林璠則接口笑道:“就知祁卿手段百出,不過朕與皇姐所設燈謎,其餘五條皆已有人尋得,隻差你這一則。”
祁韫微擡身,仍垂首不敢仰視,恭聲答道:“陛下謬贊,草民惶恐,此謎實由鄭爺所尋。”
“哦?”林璠略顯詫異,“賞賜歸答者非尋者,你二人,誰來解?”
“禀萬歲,在下愚鈍,雖得其箋,卻解不出。”鄭複年立于禦前,神色卻不見拘束,顯然并非初見龍顔,語裡還帶着笑,“這一百兩銀子的彩頭,祁二爺是志在必得了。”
祁韫自鄭複年現身起便心有疑,至此還有何不明白?引局設激,誘她主動發難下賭,再借她對瑟若心意的珍視與了解反其道而行,一環套一環,步步為營,玩得一手“大巧若拙”,她的對手哪裡是區區鄭複年,分明就是瑟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