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這一趟進京就宿在獨幽館,受祁韫囑托,在晚意、雲栊等各位娘子房中都長談多番,凡能替祁韫代為處理的皆幹脆利落辦了,又撤換了一批舊家具用物,添置新的。
此番大手大腳,惹得晚意等四位娘子都勸她不必如此費神,她們受東家和她千千的恩情下輩子也還不完了。
千千卻心道,說不準我這次回江南後還能不能再見,東家也向來不在銀錢上薄待珍視之人,能讓你們多一分舒适快樂,我也替東家開心。
最棘手的是晚意提出遣散館中年紀大的丫鬟們,稍微收斂日常開支。千千心想,每月總共不過十幾兩銀子的開銷,我賬上利息比這個都不知多了多少,何必讓這些女孩子出去再受大戶人家欺淩打罵?卻當然是尊重晚意和三位娘子的共同決策,照辦。
果然,丫鬟們都誓死哭着不走,說甯願不要工錢,能給一口飯、一角地過活就知足,情願伺候諸位娘子一輩子。到最後也就幾個在外有相好的淚眼婆娑地走了,千千自是大方贈予了嫁妝。
幾位娘子都是社交場上的人精,卻絕不對千千藏私,有一句算一句。千千和她們談罷,算是把祁韫的心思摸到一絲。
尤其是雲栊,叫上流昭,把溫州始末講了個通透,千千從承漣這等謹慎穩重之人口中得不到的信息——承淙當然也在他指示下守口如瓶——全都明了。
原來祁韫入局不僅撼官場、拔惡霸,還親自涉足黒道、孤身與巨匪汪貴對峙。據雲栊所說,那紀家擁衆千人,刀口舔血,祁韫在裡頭一住就是小一月,還兩番囚禁加起來快二十天。
即使千千秉性剛強、深知祁韫為人,也聽得心驚膽戰,更心疼不已。
流昭這半年經手了祁韫交代的幾件大事,都辦得出色,資本更是攢下不少,早就賣了原本所居的破院,在獨幽館附近買了個四合院——四!合!院!
每次從故宮看完展,沿着胡同走去吃四季民福或銅鍋涮肉,Yvonne同志都會憤恨地大嚼攤邊買的烤腸,看着那些在城牆根下曬太陽、靠祖傳四合院收租吃飯的老大爺小夥子,嫉妒地想你們不過是投了個好胎!如今怎麼樣,哼哼,我Y總半年賺的錢都可以在京中操盤買地了!
不過,論軟裝還是獨幽館好,流昭自知她那兩撇子裝修知識,還不如她的“死鬼老公”的娘和妹妹桂娘,四合院買了裡頭放啥,她是一頭霧水,隻好交給她們辦。哎,若非不能将一家人都搬到獨幽館住,她早就把這房子租出去慢慢回收本金了……
俗話說拿人手軟吃人嘴短,流昭當時确實對祁韫“詐死”十分生氣,但能分肉吃的領導就是好領導,眼下不得不替祁韫說句公道話:“你們也不用把紀家想得那麼吓人,我親眼去看了,挺正常挺規矩啊,你們想像成武俠小說……呃,話本,裡頭快意恩仇、亦正亦邪的大俠就好了。”
“老闆在紀家是座上賓,能吃什麼苦?頂多也就關了幾天,就他那不愛見人的性子,我看倒還自在些呢!”
千千和流昭相處了幾天,隻覺性子頗為投契,對她的能幹也十分認可,彼此之間一點兒沒有兩個得力下屬“新寵舊愛”的鬥氣隔閡,聞言噗嗤一笑:“連你也看穿東家不愛見人了,跟你講,日後若她惹你生氣,最好的報複就是找幾個熱鬧又鄙俗的應酬海,讓她無法推脫的……”
“然後老闆一去一個不吱聲是吧!”流昭笑嘻嘻地接話,三人笑作一團。
千千一邊笑,一邊心裡越發肯定,東家不是事業心重,是心裡有了個人,太重。她賺錢從不為自己享樂,如今以錢權證明才華的階段也早就過了,這麼拼命,除非心有所屬,還能有什麼原因?
她毫不避忌,直接将想法說了出來。其實雲栊和流昭早就作此想,若說之前還隻是猜測,見了晚意生日宴那晚,祁韫那生人熟人都勿近、隻為心愛之人保守“貞操”的冷峻模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至于那個人是誰……
雲栊懶洋洋趴在桌上,指間撥弄着一枚水晶雙陸棋子,雕成葡萄模樣,玲珑剔透,薄薄一層淡紫泛着冷光,在燈下轉來轉去,如珠似露。她笑道:“東家發瘋,就是從端午開始的嘛。端午發生了什麼大事,就是向長公主獻策、又單獨應召嘛。”
話說到這裡,何需再多一字,三人皆沉默不語,氣氛一時凝重。
雲栊内心悲哀的是,東家再怎麼德才兼備,與長公主也是雲泥之别。何況郎雖有情,天家卻是無情,長公主操縱她是輕而易舉,在她卻是情劫難渡,甘之如饴。她們歡場女子經曆得多了,明白首次情動就是九死一生的渡劫,最終幾乎都沒有好下場。
東家這麼光芒萬丈的一個人,栽在那風華絕代、廣寒仙姝一般的長公主手裡是不冤,甚至抛開身份,二人簡直不要太般配。可董永是忠誠無二,長公主又怎會如七仙女一般天真爛漫,為情而生?
她更悲哀的是,這事萬萬不可與晚意挑明,也就無法叫她索性斷情斷念。這半年她和流昭處處遮掩回避,就是怕晚意知道。
她們這些青樓女子,縱才貌不輸世上任何大家閨秀,可對手偏偏是龍章鳳姿、天潢貴胄的長公主,襯得她們不過是賤命一條,争無可争,隻得日夜泣血,恨自己不該存活于這世上。
千千想的是,莫非東家這麼清醒一人,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喜歡一個女子?雖說仔細想來,好像又合理至極……
東家日常接觸的男子太多,且才貌性格五花八門,要挑喜歡的,那簡直俯拾皆是。就連千千跟着祁韫在應酬場中混多了,也難免幾次腦熱心動,有兩次還險些成了,甚至祁韫都看穿,有意無意給她自由。最後是她自己終歸覺得還是賺錢最好玩,且與同行相戀難保不牽涉利害關系,那就因小失大,故與那兩人斷了往來。
東家卻這麼多年不動情,不是因她真的克制——她雖看着冷酷理智,其實重要決策無一不是從心而發、因情而起,這獨幽館就是明證——而是真的不喜歡。若喜歡,依她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就算披着這身男裝的皮,也非把此人弄到手不可。
可是話又說回來,想到東家這等人才,和一個凡俗男子成雙成對,怎麼想怎麼别扭啊!千千見多了她九死一生、絕地反擊的神乎其技,也疼惜于她事無大小一己承擔、默默庇護她們這些柔弱女子,更打心眼裡感激她識别了她千千的才華與傲氣,給她鋪了一條重塑人生的光明之路。
這樣一個人,到底什麼男人配得上她?若說是天下最尊貴、最是鐵腕仁心的長公主,反倒說得通,也配得上東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