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緊張之中,一晃便至與瑟若相約的“花朝之會”,在二月十二日。
時值春淺京華,雖尚無萬紫千紅,卻已有杏蕊含苞、桃枝露粉。宮中照例設花神台、立百花簽,禦苑中香雲缭繞、紅氍毹如霞,往年天家女眷皆乘步辇遊春,簪花鬥草,绮語流芳,如入畫中。便是宮女走動間,裙裾亦仿若蝶翅撲簌,氤氲春光。
巳時剛過,祁韫已至承明門。守門的内侍似早候着,見她下馬,便喜眉笑眼迎上前來,拱手一揖:“祁二爺安,今兒風和日麗,可是踏青好時節。”
祁韫淡笑颔首還禮。那内侍已側身引路,語氣敬重卻不谄媚,一路言辭有分寸,将宮中新設花案、長公主特谕她徑赴瑤光殿等事說得明白,舉止之間自然流露出她在内廷的份量,非舊時商戶祁家公子,已是如今陛下和殿下親倚的“二爺”。
自承明門入,越過中路宮苑,沿丹墀直趨瑤光殿。祁韫腳步不疾,卻始終不敢擡眼。
她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沉靜無波,實則心底暗流奔湧,唯餘光随步移動,将所經花陣、紅欄、玉階與鳳紋宮燈一一收入眼底。但凡瑟若生活之處,皆仿若沾染了她的氣息,使人不敢直視,卻欲追随。
終于行至瑤光殿前,祁韫竟生出幾分難得的緊張,心口仿若擂鼓。即使在民間,邀至私宅庭院,方為極親密之交,而今瑟若召她直入内殿,幾乎等同請入心腹。
她竟有生以來首次生出“我是否配進這殿”的惶恐,卻仍強自按捺,姿态不亂,隻聽着内侍清朗一聲通傳,便緩步踏入,儀容不失一分風度。
承筠堂本是長公主理政與接見外臣之所,雖非正朝之朝堂,實則宮中對外議事最嚴肅之地。殿中陳設簡練,盡循舊制,正中列設梨木嵌玉禦案,兩側案幾對稱,檐下風帶飄拂,地磚紋如龜背,映照朱漆大門,威儀森然。
祁韫步入殿中,始終低首,隻見階前三道青玉紋線直抵玉案,兩側陳列書簡木函、镌刻屏冊,皆非陳設,實為日常所用。
殿中已有人在座。林璠身着玄青金鳥吉服,端然正坐,神情卻是含笑輕松。瑟若則倚案而立,着一襲绛淡的香缃織金妝花錦袍,袖口綴以丁香色細紋,輕鬓素簪,氣度不凡而不失女兒家春日妍雅。
她正與一位青鸾司女官說笑,言辭輕快,笑意流轉,氣氛頗為輕松,令人幾乎忘了這是接見外臣的政務所在。衆女官雖皆循職站立,卻各着宮制春服,絲履無聲,神情間皆自有節令歡意,無半點拘闆。
見祁韫進來,林璠搶先開口笑道:“可算把先生盼來了,上元曲中風雷,猶如在耳。怪道今年第一場雨早早便至,雷聲大作,想是先生引來的!”
他在内廷直呼“先生”,倚重之意非比尋常。祁韫聞言斂容,拱手笑答:“陛下謬贊。曲中偶得之意,不敢當天威響應,是因年節将臨,天人和合,草木動情,雷雨不請自來。”
林璠立刻吩咐賜座,内侍悄然移來錦墩,奉上茶水點心。
他與祁韫閑話數句,随即轉入正題:“今日請先生入宮,是因有一事棘手。此事自去年年節前便已商議,因牽涉甚廣,一直隻在内閣數人之間醞釀,未曾發外。”
“朕倒無妨,皇姐卻時常斟酌憂心。我們多從朝局着眼,終覺難以周全,須得請先生以商賈之眼參詳一二,也好叫皇姐安心些。”
祁韫聞言忙起身拜謝,口中自謙不敢當,隻求竭盡所能,不負所托。話雖未多,言辭中卻自帶一股沉着笃定的信念。隻是坐下後,仍不由自主偷眼看向瑟若。
林璠方才言“憂心”二字,祁韫是怕瑟若年節事冗,真為政務操勞,舊病複發。然入眼所見,卻全然相反。
瑟若神色安甯,唇角含笑,氣息間透出一股輕松溫潤。雖仍纖瘦,面上不見豐腴,骨相卻愈發飽滿,顯是這半年調養得極好。
祁韫一瞬心定,也欣喜不已:她并非無事,而是撐起萬機之後,仍能自持得極好。
瑟若竟真如一株不動聲色的蘭,受她呵護,在幽谷中悄然舒展,清潤盈盈。這半年祁韫為她披荊斬棘,滴水灌注,不曾言語索求什麼回報,如今不過一瞥,便覺心頭花開,值了。
世人多求功業可表、恩情可數,她卻隻願她好,不病,不苦,眉眼輕松,便勝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