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的風從半開的支摘窗縫隙吹進來,瘆人的寒意頃刻入骨入髓。
姜明月不是真的明月,但姜明月的阿娘葉朝歌曾真的是一輪高懸于夜空之上散發着耀眼清輝的銀月。
隻是後來,明月跌進了溝渠。
話要從建興十一年說起,那一年,還是長公主的葉朝歌起兵舉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了胞兄的皇位,成為大昱王朝開國以來第一任女帝,可……好景不長。
先人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就算出自有“最是無情”之名的帝王家,身為婦人的長公主,也終是沒能免去心慈手軟的俗。
一念之仁,苟全了條性命的胞兄在當時還是葉朝歌丈夫、天家女婿的姜恰海助攻下卷土重來,一舉奪回了大昱政權。
舊主複辟,新主锒铛。
唯恐禍事累及姜明月,打葉朝歌做公主、做長公主、做女帝、再到淪為俎上魚肉期間便一直寸步不離陪在其身邊的親信,拼了性命将年幼的她送出了京都城。
離開之際,她那靠出賣妻子展露頭腳的父親姜恰海,正以從龍功臣的身份受還歸帝位的皇阿舅封賞,而她冠絕當世卻終逃不過落敗為囚命運的阿娘,自高高的彩畫紅牆上一躍而下。
阿娘的血濺在故裡,而姜明月的淚流在通往邊疆的片片土地上。
梗泛萍飄十年,建興十一年由阿娘掀起的那場大逆不道的浩劫,随她作為苦主的皇阿舅的薨世,一并掩進了歲月的塵土裡。
永安三年,是皇阿舅沒了的第三年,也是皇阿舅嫡子坐上龍椅,成為大昱少帝的第三年,這一年,她終于鼓起勇氣折返回京。
曆經千辛萬苦再次站到從前的家門口,一切卻都和記憶中不一樣了。
最打眼的便是府頭懸挂的牌匾,從朱漆燙金的“長公主府”四個字,變成了簡簡單單的黑底“姜府”。
步入其中,除了無法撼動的軒榭廊坊亭台樓閣還保留着昔年模樣,旁的人事物件也全被換了個幹淨,就連……
連佛堂供着的足有數人高的觀音像,也被請了出去,改作姜氏一族奉養祖宗靈位的祠堂。
如今這個所謂的家,住着的活人姓姜,敬着的死人也姓姜,從陰到陽從上到下,找不出半點與當年的朝歌長公主相關的影子。
若抛開姓氏單從血脈來論,那麼,這個家裡唯二與阿娘有牽連的是姜明月,和同姜明月自一個肚子裡鑽出來的兄長姜明夜,但……
可惜,現在的哥哥所認定的母親,隻有父親的妾室、庶妹姜梨的阿娘柳茹昭一人。
不知怎的,思及此處,額角被端硯砸出的傷口突然針紮般的痛了一下,姜明月下意識擡手,卻又在指腹即将觸碰到破開的肌膚時停下。
少頃,她舉起的胳膊順衣鬓滑下,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五指幾不可察的握住懸于腰間的玉墜子。
那玉墜子是大昱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和田籽料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形似月牙,色微泛黃,握進掌心涼的好似攥了一塊冰坨子,不過,她并不覺得難受,相反,這種像要刺穿皮肉的寒意能替她抵擋幾分額間傳來的痛感。
立在一案之後的姜恰海将她這一幾不可察的動作收入眼底,斂盡眸底愠色,狀似無意的問,“你手裡拿着的,是先皇賜予你的周歲禮罷?”
聞言,姜明月将手裡的東西往身後背了背,牽動嘴角勾起一抹慘淡笑容,反問,“父親與阖府姜氏家眷住着的,也是先皇初初掌權之時,為即将下嫁庸碌庶民為妻的胞妹葉朝歌大興土木建造的居所罷?”
嬌嬌軟軟的嗓音拼湊出來的字句,輕而易舉刺痛了紫金楠木書案後擺脫驸馬都尉虛名、坐上從五品大理寺少卿位置的中年男人,惱羞成怒,他一巴掌拍落案上擺放的清瓷胎掐絲琺琅印盒,直指姜明月鼻尖怒罵,“先皇待你阿娘好,可你那妄想學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阿娘,卻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薄情寡性的不是我姜恰海,是葉朝歌……葉朝歌那個賤婦!”
聽到賤婦一詞,姜明月沒有立即作出反應,而是轉頭,再看了一眼旁側同姨娘柳氏所生的女兒姜梨站在一處的阿兄。
她曾在觀音像下聽從阿娘的話乖乖默《常禮舉要》的阿兄,并未因父親的無狀之言生出一分一毫的不悅,金質玉相的少年郎,端的是一派風輕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