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兒子聽見旁人咒罵自己的母親而無動于衷,說不可悲是假的,可比起親兒子聽見旁人咒罵自己的母親而無動于衷更可悲的,是咒罵者的身份為父親。
用輕的幾乎快要聽不見的聲兒慢慢悠悠歎了口氣,姜明月蹲下,将腳邊躺着的兩半端溪好硯同不遠處才四分五裂的清瓷胎掐絲琺琅印盒一一撿起,放入寬大的袖擺,而後起身,捧着寬大袖擺中不成形的物件緩緩走向紫金楠木書案。
近了,她擡高臂膀,托在袖擺下的手猛的一松,剛拾起的物件嘩啦啦倒了一案。
無知無識之人最喜賣弄,無規無矩之家最愛講方圓,自幼被姜氏族人以禮教訓導束縛着長大的姜梨從嫡兄微張的五指縫隙裡瞧見這一幕,驚的不自覺往後跌了半步。
幸而,後跌過程中,眼疾手快的嫡兄扶了她一把,适才不緻身形踉跄。
姜梨想同嫡兄道謝,話還沒脫出,耳邊便先響起紫金楠木書案前,那個長公主葉朝歌在外流離了整整十年之久的女兒姜明月的聲音。
既無罪人後室畏縮感、又無為人子女恭順感的姜明月,隔着窄窄一方書案面無表情的注視着闊别重逢的父親,平平靜靜、不緊不慢的開口。
她說:“我阿娘待你不好嗎?”
不好嗎?
短的不能再短的一句問話,卻似鐵馬揚蹄千鈞列陣,堵的大昱王朝從五品大理寺少卿退無可退。
喉嚨動了又動,嘴張了又張,姜恰海一遍遍想反駁,又一遍遍敗下陣來,最後隻得啞口無言。
見狀,姜明月低頭捋了捋教端硯裂塊和清瓷胎掐絲琺琅印盒碎片壓皺的衣擺,笑笑,轉身離開。
被額角滑落的血滴染紅珠花的那隻繡鞋将要邁出書房大門,繡鞋的主人遲疑了一下,随後轉過頭,用顯而易辨的嘲弄譏諷眼神盯着還立在金絲楠木案後的中年男人——
“我阿娘待你亦好,你同樣出賣了她,姜恰海,狼心狗肺也好,薄情寡性也罷,該誰的污名,誰都撇不清。”
那一抹似寒月般清冷的身影跨過書房門檻,沿長長的石子小道越走越遠,側立在一旁的姜梨才猛然反應過來。
她先是仰起頭瞧了瞧辨不出情緒的嫡兄,而後又将一雙濕漉漉的視線投擲向鮮少在什麼人那裡吃癟的父親,咬咬下唇,懸着哭腔委委屈屈可憐巴巴的喚了一聲,“爹爹……”
被這柔弱到仿佛輕輕一叱就會喝碎的聲兒拉回心神,金絲楠木案後的中年男人隐去面上所有不該有的異常神态,恢複成素日裡喜怒不形的平淡模樣。
姜梨實在想不明白,打頭兒還在談與禦史大夫家那位傻小子的婚事,可怎麼談着談着,就變成了先皇和皇女葉朝歌,還有狼心狗肺薄情寡性?
其實長輩們的過往是對是錯是恩是怨,她一點也不在意,她在意的唯有自己是否真的要匹配那個蠢笨之名響徹京都的癡子一事。
前日,禦史大夫家求親的聘禮一車一車拉入府中,看着那些教人眼花缭亂的琳琅,她沒有一絲即将要與人婚配的喜悅,有的隻是即将要跳入火坑的恐慌和絕望。
假使,如今的府宅還是當初的長公主府,如今當家的也還是當初的長公主,那麼,她觀一二回悲情的話本子,一氣兒跑到主院廳堂,把蓄了滿眶的眼淚流到昔年的皇女跟前,興許皇女一時心軟,會出面替她推了這樁突如其來的姻親,然而……
時過境遷,如今的府宅早就已經不是當初的長公主府,而如今掌事的姜氏家主,也隻是一個大理寺少卿。
父親用出賣妻子的功勳同先帝換回來的從五品官銜并不算低,可要與禦史大夫家比起來,還遠遠不及,就連剛受封為從四品太府寺少卿、寵她慣她事事全都依着她的嫡兄,與之比起來亦差了一截,位低者哪有回絕位高者的資格,更何況要回絕的還是一件明面上看起來天大的好事。
得信兒之初,她幾回都快哭斷了氣,最後,是嫡兄見不得她傷情,率先提出了可教自個兒那剛剛回到府中的胞妹姜明月代嫁的主意。
嫡兄将這主意禀到父親跟前,父親沉思半晌,沒有否決,于是就有了這場書房會談。
原以為将将歸來且不受誰庇護的罪人女兒甚好拿捏,可沒想到,父親手裡的端硯将對方額角砸出那麼長一條口子,那人竟連一聲痛都沒喊,甚至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當那人不動聲色的将話題從代嫁一事引至陳年舊歲的糾葛上,并在盡占上風之後适時抽身,姜梨才後知後覺的轉圜過來,她私以為甚好拿捏的罪人之女,原也不是想象中那麼好拿捏。
可不好拿捏又如何,她不想嫁,她的父親會替她周旋,她的嫡兄會替她籌謀。
就像現在,她什麼也沒有說,僅是拘着滿眶眼淚哀哀戚戚的喚了一聲“爹爹”,就惹的将将還怒不可遏的父親須臾放軟了聲弦兒。
“梨兒,過來。”
仍立在那方金絲楠木書案後的父親對她招了招手,神态比方才緩和了不少,同她說話時的語氣也比面對那個自外而歸的嫡女姜明月更加親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