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提了提及地的裙裾，邁開腳越過嫡女姜明月不曾越過的書案，徑直走到父親跟前，低垂下腦袋一言不發，隻偶爾聳動雙肩，做出一副強忍哭腔的假象。

如何勾起男人的憐惜之情，她同她的阿娘一樣，都最拿手。

果然，下一刻，父親就将掌心輕輕放在她頭頂，柔聲細語的嬌哄并保證，“梨兒寬懷，你不願嫁，為父絕不悖你心意。”

得此一諾，心海肆虐的狂風驟歇，這些日子以來，被驚慌和恐懼這兩種情緒攪弄的不停翻湧的浪潮，在這一瞬平息如鏡。

從父親書房退出來，姜梨長舒了一口氣，她挽着嫡兄的手臂，一邊往寝卧所在的方向走，一邊摸着自個兒饑腸辘辘的肚子碎碎念叨，“哥哥親手做的芙蓉糕最是軟糯，那份香甜氣，府裡的廚娘沒一個仿的出來，前些時日拿不準父親心思，不知道他會不會把我嫁給禦史大夫家的傻小子，成日愁的連飯都沒好好吃一頓，這會心裡有了底，肚子也跟着餓了起來，哥哥，我饞的很，你再給我做一碟……”

“再給我做一碟芙蓉糕”這句話，姜梨沒有說完整，因為她滿懷希冀的轉過頭去，看見的不是往日裡那個裹滿溫柔與寵溺、靜等着她話落脆聲聲應“是”的嫡兄，而是一個面色呆怔、眸光裡有驚亂之色一閃而過的嫡兄，與此同時，走的好好的嫡兄猝不及防的停住了腳下的步子。

意識到什麼，姜梨趕緊側目，順着嫡兄視線緊鎖之處看過去，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先一刻鐘從父親書房離開，被父兄逼迫着代她嫁給禦史大夫傻兒子的罪人之女——

姜明月。

風凜霜冽的隆冬，草木枯竭，攀附在撐拱木雕上的藤蔓了無生氣，這個時節的風雨長廊，一點也不好看，可那人挺直脊背站在檐飛角翹的琉璃亭下，素白如雪的衣裙翻飛不止，這座暮氣沉沉的風雨廊，徒然有了别樣的美感。

如果說，養在深宅大院、被父母嫡兄嬌慣着長大的姜梨是一顆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的明珠，那麼，琉璃亭下的那人就是一輪懸在寒夜裡的明月。

明珠的美，是觀賞之人捧出來的，再耀眼，能映亮的也不過一個匣子那麼大的地兒，但明月不一樣。

高懸長空，見過江南煙雨朦胧、見過大漠壯麗遼闊、也見過長河波瀾浩蕩的明月，曾照耀共挽鹿車的鹣鲽、伯埙仲篪的手足、歡聚一堂的高朋，也曾在風急霧濃的深夜裡，窺到妻離子散、兄弟阋牆、家破人亡的苦難。

閱盡山川湖海悲歡離合的明月流露出來的美，是洞觀過世事的明了，是千帆皆過鉛華盡洗的落定，是山移海倒地覆天翻亦面不改色的泰然。

多奇怪，在這一刻，遠遠看着端立在琉璃亭下的那人提裙下台階，毫不猶豫的朝旁側嫡兄跑來，姜梨竟無端端生出一種明月下西樓的錯覺。

近了，明月斂起拒人千裡的寒光，彎眉眯眼，天與地的距離，在她仰起腦袋盯着一母同胞的兄長姜明夜綻開絢爛笑靥的那一刻，倏忽變得觸手可及。

“哥哥……”

她歪着頭喚那個十年來不知在睡夢中呢喃過多少回的稱呼，聲兒輕輕的、怯怯的，像是怕稍一用力，就又會把好夢震碎。

幸而，這一次，好夢未醒，哥哥也沒消失不見。

如同受到鼓舞般，她松開提在手裡的裙裾，伸出指尖試探性的去夠胞兄垂在身側的衣袖。

猜到咫尺之外的人要做什麼，姜明夜來不及思考，本能的後退一步，躲開了那五根企圖靠近的指頭，後退的過程中，他甚至不忘牽住庶妹姜梨攀在自己臂彎裡的腕子。

有所偏向的人心，就是把削尖了首的利刃，狠狠兒刺向不被偏向的人，而被刺疼了的姜明月，就那樣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任憑伸出去卻什麼也沒握住的五指尴尬的僵在半空中。

從本能反應中回過神來的姜明夜，約莫也意識到了自個兒方才的舉動有多傷人，他轉頭看向旁側庶妹，噙着溫柔笑意小聲說：“梨兒先回屋，哥哥一會來看你。”

聞言，姜梨用充滿戒備的目光瞧了瞧一步之外面對嫡兄時聲兒軟軟糯糯、模樣嬌嬌弱弱，同與父親書房對峙時那副恣睢無忌膽大包天的架勢截然相反的嫡姊姜明月，又收回視線望了望身邊的嫡兄，欲言又止。

似讀懂了庶妹懸在喉間未宣于口的話，姜明夜學着父親的樣子将掌心輕放在姜梨發頂，滿眼寵溺的補充，“可能會晚些，芙蓉糕熟的慢。”

這句話響起的一瞬，姜梨那兩條不知因何而蹙的眉須臾平展，她乖巧的點點頭，見别禮。

雙腳踩上漢白玉台階即将步入六角琉璃亭之際，姜梨停下，回轉過身子，站在嫡姊姜明月剛剛所站的位置，居高臨下的再看了一眼嫡姊姜明月，最後将目光移向目送她離開的嫡兄，不放心的叮咛，“梨兒什麼也不吃，擎等着哥哥親手做的芙蓉糕，哥哥……快些送芙蓉糕來。”

哥哥，芙蓉糕。

教姜梨猶猶豫豫躊躊躇躇，邁上了漢白玉台階還要再回過頭來殷殷囑托的，哪裡是什麼芙蓉糕，而是……哥哥罷。

因為打頭沒從一個娘肚子裡出來，所以就算做了十年不是嫡親但甚是嫡親的兄妹，還是會在與嫡兄從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那個人摸回府中後，不可避免的生出患得患失的不安感。

她怕的不是吃不上芙蓉糕，而是怕等不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