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姜梨的擔憂完全沒有必要,五年陪伴,十年離散,同兄長分别比相守的時日還要多出一個五年的姜明月,哪裡争的過她。
這一點,也是姜明月回到姜府見過兄長後,才瞧分明的,以前,她總以為自己和兄長出自一個父親、一個母親,身上流着完完全全相同的血脈,哪怕從小沒長在一塊,與生俱來的兄妹情分永遠都是别人替代不了的,可……
回到姜府,見過兄長,獲悉嫡子庶女那些手足情深的故事,她才恍然頓悟,原來自己與兄長之間與生俱來的隻有血脈,并非情分,他們的關系也不是無可替代。
而這種頓悟,在面對面站着的兄長眉眼彎彎、鄭重其事的同她身後漢白玉台階之上的人應“好”之一字時,更加清晰深刻。
他們,擁有完完全全相同血脈的他們,明明就在彼此的一步之外,卻不在彼此的眼睛裡,起碼,分辨了又分辨的姜明月,确信自個兒不在兄長的眼睛裡。
她一母同胞的兄長那兩顆足以媲美黑曜石的瞳仁裡,有且僅有的,是漢白玉台階之上居高臨下的庶妹姜梨,姜明月沒有回頭,卻清楚的從胞兄眼中看見了身後之人得到應承後心滿意足轉身離開的身影。
電光火石的一刹那,她突然摸不準,此時此刻更為尴尬的究竟是她仍還僵停在半空中的那隻手,還是她這個人。
就在她失神怔忪的片刻,耳邊陡然響起一道冷冰冰的低喚聲,那聲音喚她——
“明月姑娘。”
父親拿端硯将她額頭砸了那麼長條口子,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可這會子,她的兄長端着君子禮客客氣氣的喊了句“明月姑娘”,她卻沒忍住,須臾紅了眼。
收回抓空的手,強忍住鼻尖酸澀,姜明月望着溫潤雅正的兄長,問,“哥哥喚姨娘柳氏的女兒梨兒,卻喚與你一起喊葉朝歌母親的我為姑娘,這是何道理?”
聽見葉朝歌三個字,姜明夜漆黑的瞳仁一緊,約是不願在此話題上糾纏,他偏轉過頭,将目光瞥向空無一物的旁處,“明月姑娘帶傷候在此處,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哥哥……”
“若沒什麼非說不可的話,就請姑娘先回,我還有……”
“有的,有非說不可的話。”生怕對方會走,姜明月急忙上前半步,張開雙臂攔住了未曾挪動雙腳的姜明夜。
餘光瞟見面前人這一孩子氣的舉動,姜明夜無端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個中秋夜。
那一夜,當空皓月映入四方蓮池,弄鬼掉猴慣了的他擡手指着天幕滿月,問步履尚且蹒跚的小妹信不信哥哥能把月亮捧給她,小妹搖了搖圓圓的腦袋說不信,他轉頭毫不猶豫的就紮進了蓮池。
說來稀奇,他一猛子紮進四方蓮池,濺起的水花竟将池中滿月打散,最後月亮沒撈到,還差一點溺死在池水中。
身為長公主的阿娘知曉此事,着人搬了長凳和大闆,氣勢洶洶的要給他長記性,他怕的腿軟,前兒帶随長輩來府裡做客的世家子偷酒喝挨的闆子印還沒痊愈,本就傷痕累累的屁股再遭一回罪,怕是十天半個月都下不了床。
那時候,于金尊玉貴擔風袖月的他而言,下不了床尋不了樂子,是天大的禍事。
不過,那頓觀着聲勢浩大的闆子,到底沒落在他屁股上,阿娘的親衛領命來捉他之際,步履蹒跚的小妹如同現在一樣在他面前張開了雙臂。
隻是,彼年小妹背對着他,與他一起兜着少時私以為很不得了的、阿娘滔天的怒意,而現在,小妹面對着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互相成了當下生活裡,彼此避無可避的急風驟雨。
朝花夕拾,哀思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