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萬千心緒從不堪回首的過往中抽出,姜明夜擡腿後撤,自然而然的拉開了姜明月無意識上前縮短的半步距離,他固執的想把他們之間的間距維持在一步,或一步以上。
敏銳的察覺到兄長的疏離,姜明月那張血迹未幹的臉上不可抑制的滑過一抹失落之色,但她對情緒有着極強的操縱能力,失控隻存在于短短一息時間内,一息之後,她又恢複成乖乖巧巧溫溫馴馴、擎等着同日思夜想的兄長叙話的小姑娘模樣。
“哥哥,”她脆脆的喚,嗓音清泠的像是山間峭壁上懸着的一滴水珠子陡然墜入下方水潭發出來的聲兒,被她用這一稱呼所喚的人默不作聲,明顯沒有要應答的意思,而她亦沒有強迫對方非應不可的倔強,少頃沉默後,她自顧自的往下問,“十年前,阿舅重登皇位,父親從龍有功,阿舅不是全然不講道理的人,看在父親的從龍之功上,阿舅不會過分牽連長公主府中的姜氏族人,隻是,哥哥同我與阿娘有撇不開的血脈關系,阿娘自彩畫紅牆上一躍而下,我也被卷出了京都城,哥哥一個人留在這府上,是如何自處的?”
被面前人問到那段如同老鼠在陰溝裡殘喘的陰暗時光,姜明夜垂在身側的手猛的攥緊,怕被對方察覺自己這一刻情緒的變化,他不動聲色的将青筋暴起的拳攏進寬大袖擺裡。
“還能如何自處?”他低垂下睑,薄如蟬翼的長睫将那雙裝有黑曜石的眼睛遮擋的嚴嚴實實,“天子怒,屍百萬,血千裡,我每天都在皇阿舅今天會要我命,還是皇阿舅明天會要我命的等待中度日,府中與……與……”
阿娘這一稱呼,就像是被沉重的枷鎖拴住了,任憑他如何努力,也無法擠出齒縫,最後隻得認命般的歎口氣,用“那個人”三個字代替。
“府中與那個人相關的舊仆,盡數被禁軍斬殺,乳娘不想教我瞧那腌臜場面,便用手捂住我的耳朵,用身體擋住我的眼睛,彼時山窮水盡窮途末路,世人棄我皆如敝履,隻有乳娘仍以禮尊我、護我、愛我,可作為那個人府中舊仆的乳娘……亦活不長久,禁軍手裡的長槍自後貫入她身體,四菱槍刃從她胸膛破出,直愣愣的杵到我眼前,長槍不可怕,鮮血不可怕,死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又隻有我一個人,在這黑雲壓頂的陰暗時光裡苟延殘喘了。”
“爹爹怕觸怒皇阿舅,不敢為那個人所出的我求一方淨土,隻能眼睜睜的看着我在府中舊仆屍體堆成的小山中、在血水彙聚而成的河流裡穿行,我很想死,可皇阿舅派來的禁軍遲遲不殺我,有一天,我抱住一個來清點是否有漏網仆從的禁軍腿腕子,求他給我一個痛快,但他沒殺我,隻是一腳踹斷了我左胸的三根肋骨,于是我想,那我就自己把自己活活餓死吧,反正……這世上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人和事了,可……”
“就在我一心等死的時候,被父親從龍之功護下的柳姨娘卻冒着觸怒皇阿舅的危險來到我身邊,她把我從血海裡拽起來,背我出屍山,拉我跪在父親腳下,情真意切的央父親入宮求皇阿舅網開一面,劫後餘生的這十年,柳姨娘顧着我衣食、也顧着我學識,她教我忠孝節悌,也教我禮義廉恥,我的這條命,一開始是那個人給的,後來是柳姨娘給的,那個人給的命早在建興十一年,丢在那片屍山血海裡了,現在活着的……”
後面的話似還需要些勇氣,才能說的更輕而易舉,姜明夜深吸一口氣,将攏進寬大袖擺裡的拳頭攥的緊了又緊,直至食指上的綠玉扳指将中指硌出紅白相間的印,才波瀾不驚的開口,“現在活着的,是柳姨娘的兒子。”
聽到這裡,一直默不作聲的姜明月皺了皺眉,但轉瞬,想到不該對好不容易才相逢的哥哥做出這幅苦大仇深的模樣,她立即将眉心展平。
“哥哥,”姜明月擡起左手,下意識探向對面人胸膛,白到病态的指尖剛越過中線,倏忽想起對方并不喜與自個兒太過親近,她忙翻轉手腕,将越線的指尖收回抵在自己左胸口,“建興十一年,那名禁軍踹斷的是哥哥上三根肋骨,還是……”
說着,她指尖沿左胸膛下移,最後停在肋間處,“下三根肋骨?”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問的姜明夜不明所以,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他的肋骨明明早就已經長好了,可不知怎的,這一刹那,琵琶骨的位置竟無端端的痛了一下,就好像建興十一年的那一腳,穿過漫漫時光踹在了永安三年的他身上。
十年,三千六百多個日,三千六百多個夜,很多人的模樣很多事的細節,都已在歲月的長河裡變的模糊不清,唯獨那一腳踹過來帶起的疼痛,還清晰的如剛發生一樣,姜明夜松開緊攥着的拳頭,本能的捂住左上胸口的位置,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見此情形,無需再言,姜明月已然明了。
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裹着滿身風霜自外而歸,站在比自己還要高出一個頭的兄長面前,用超出十五六歲年紀該有的成熟口吻無比堅決笃定的說:“哥哥,從前年幼,萬事做不了主,隻能随波逐流,但現在,我回來了,有我在,斷不會教這世上任何一人,再欺你一分。”
類似于保證的清泠女音響在耳邊,姜明夜腦子裡嗡的一聲,似有萬頃爆竹霎時炸裂,震的他耳聩目眩。
擡睑瞧着一步之外那張已出落的尋不出半點幼時稚嫩模樣的臉,瞧那張臉上還未凝結成痂的血迹,姜明夜一點感動也沒有,他隻覺她愚蠢。
這世上,怕是再也沒有如她一般愚蠢的人了,蠢到說不會教這世上任何一人欺把她往火坑裡推、害她被端硯砸破腦袋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