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在前,妹妹在後,一個像是剛打了勝仗的領頭羊,走的雄赳赳氣昂昂,一個如同隻方找到主人的兔兒,端的一副溫順乖巧的和善模樣。
途徑枝繁葉茂的玉蘭樹,妹妹伸出掌心接住穿過枝葉縫隙投擲下來的斑駁光影,人移影動,舊影順着胳膊遊移到肩頭,再一路向後,下一刻,新影擦着哥哥身側袍裾又重新躍入掌心。
京都的街景很溫柔,浮岚暖翠郁郁蔥蔥,像極了文人墨客筆下秀麗的丹青水墨,而邊疆不同,邊疆的街景是将士身上閃着寒光的盔甲,清冷肅穆。
收緊指尖試圖抓住掌心光影未果後,姜明月氣餒的将手放下,她微擡眼睑,視線斜斜瞟向哥哥膝前,那裡衣料子比他身上任何一處都要更髒,更皺。
從見面到離開大理寺牢房,姜明夜沒有主動提及小妹死罪忽被赦免的緣由,本該受大昱律法制裁的姜明月也沒有主動問起,哥哥拿起鐵鍊親手鎖住她,她就在牢房好好兒待着,哥哥來接她,她便乖乖跟着走。
但,不說不問不代表什麼都不知道。
姜明月心裡門兒清,她的生機是冠不正衣不整的哥哥用雙膝求來的,至于所求何人……
“你……”
正思量着,一個略顯遲疑的“你”字從前頭飄了過來,生怕聽不清哥哥的聲音,姜明月撈起裙擺快走幾步,跟的更近些後,放下裙裾側耳傾聽。
似沒想好話頭該怎麼開,“你”字出口後,姜明夜頓了好一會子,複張嘴,“你那日殺的,是貴主兒身邊的人,爹爹隻是從五品官銜兒,許多事力有不殆,況他又是大理寺的少卿,插手你的事難免會落人偏私的口舌,所以……所以你别怪他……”
哥哥替父親解釋的這番話,姜明月隻聽明白了一個意思,那就是,哥哥用雙膝替她求來的生機,不是父親給的。
既不是父親給的,那就隻有……
“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其實你沒必要為了給從前的我出氣搭上自己的命,不過你做了,我亦領受這份情,你既是為我殺的人,我便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你去死。”
“貴主兒雖隻有十四歲,卻是個極有成略的人,求他手下留情非易事,此次能死裡逃生,全因貴主兒惦念和咱們的表親關系,可你知道的,咱們是罪婦遺孤,和貴主兒也沒有打小的情分,這層表親關系并不牢固,無論你我,都得自己惜自己的命才是,下一次……”
“姜明月,”一直面朝前方邊走邊絮絮叨叨的姜明夜突然回轉過身子,他如黑曜石一樣明亮的瞳仁緊緊鎖住身後措手不及險些一頭撞上來的小妹,用劫後餘生壓不住顫意的聲弦兒一字一句提醒,“下一次,可就再沒這回的好運氣了。”
姜明月,就算連名帶姓,也比明月姑娘這一稱呼順耳的多,聽到哥哥卸下滔天怒意後仍以這三個字喚自己,姜明月的嘴角不由上揚。
她情不自禁牽動起的弧度,在一本正經的姜明夜眼裡,無疑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輕佻态度。
姜明夜火從胸起,抓住她一把就能全攥進掌心的臂膀,瞋目切齒忿然作色,“姜明月你知不知道,你下獄的第二日,我入禁中在金銮殿外直跪到今日,才征得貴主兒網開一面,若不然,你早就被草席一卷扔進亂葬崗了!”
如果先前隻是懷疑,那麼哥哥情緒失控後的開誠布公,已然幫她确定了此次生機的來處。
隻是……
小乞兒果然辜恩負義,攬權怙勢後就忘了邊疆那些呴濕濡沫的艱難歲月,竟教她的哥哥連跪這許多日,才肯留她活口。
不動聲色的斂去偷爬上眉間的那一點怅然,姜明月将臂膀從哥哥掌心抽出,屈膝蹲在地上。
姜氏待她的哥哥尚算寬厚,衣料子用的是一匹可抵十鬥金的蜀錦,不過一連跪了這麼久,再好的衣料子也壓出了褶子。
伸手撥開曲折不平的袍裾,指尖隔着足衣輕觸哥哥似高高腫起的髌骨,姜明月仰起頭噙着濃濃的哭腔小聲問,“疼嗎?”
疼嗎?
當然是疼的。
從禁中到大理寺,再從大理寺行到此處,每走一步都是一股鑽心的痛感。
可明明痛楚已經入骨入髓了,姜明夜卻還是掩去忿色,端出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若無其事的答,“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