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相幹……
原來哥哥要她替庶妹填禦史大夫家火坑的同時,還打了這樣的主意,可她頭頂流轉日月用六十個晝夜行過八千裡路來到京都城,為的不是要和哥哥兩不相幹。
悲從中來,姜明月緊盯庶妹的眼頃刻紅透了,她一瞬翻騰起水霧的眼眶子,像極了淅淅瀝瀝雨中氤氤氲氲的池水。
池水噬人,而眼霧噬人心,與哥哥一母同胞的小妹視線正正對上的姜梨覺得自個兒仿佛要被那雙盛滿悲怆的眸子吞入其中,她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
擎小到大,由父兄托在掌心的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府中之人無不尊着敬着,尤其那位金枝玉葉的朝歌公主亡故、阿娘順勢接管府中中饋後,她還從來沒有怕過什麼事畏過什麼人,但當面前失恃的阿姊用一雙濃霧四起的眼看向她時,她竟沒來由的生出如臨深淵的恐懼感。
悸自心起,姜梨亂了神,她猛的偏轉過頭,别開與之相對的視線,扔下一句“成婚時所要用到的行頭我可全給你送來了你且等着做新娘子吧”,便落荒而逃。
一氣兒跑出父親嫌懶得折騰随意指給這位失恃阿姊暫居的破舊院落,立在侍從來來又往往的風雨長廊上,姜梨緊緊按住胸口一壁調整着急促的呼吸,一壁在心裡暗暗問自己究竟憷什麼。
左思右想,她覺得自己憷的,是會被那雙渾不見底的眼睛看穿。
是了,她說慌了。
打從那輪自五歲起便被母族親衛帶入紅塵的明月攜先帝爺賜的周歲禮歸家,她的哥哥已經許久沒有同她好好叙過話了。
姜梨的阿娘是腰纏萬貫的商女,阿娘的母族更是金玉滿堂的富商大賈,有這樣的阿娘和外祖,姜梨的人生當是無憂無慮的,但偏偏……
偏偏她的父親是天家的女婿。
富在尋常百姓跟前尚能分得幾分薄面,可在一等一的貴女跟前,即卑且賤,建興十一年之前,姜梨和她的阿娘、乃至她的外祖柳氏一族,都是擡不起頭的。
那時候,這所宅子還不是從五品大理寺少卿的府邸,而是先皇頃盡心力為出降姜氏的胞妹所建造的公主府,公主日月入懷,許丈夫納青梅竹馬的柳氏女為妾,而姜梨便是為妾的柳氏女與再孕的公主同一時期誕下的孩子。
柳氏女兒和公主女兒的誕辰雖錯差不過幾日,可命運卻差了一大截。
姜梨的名字,是滿身銅臭味的外祖封了份厚禮請罄書樓裡的先生翻遍詞集起的,先生說,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是以梨。
梨花雪春已半,你看她的名字都帶着說不出的憾然,可姜明月的名字不一樣。
姜明月的名字,是禮部發文欽天監,擇吉日良辰,經翰林院清查過宗室同輩名字後粗拟,再進呈先皇預覽,由先皇敲定的,聽聞,為胞妹葉朝歌的女兒賜名後,先皇曾親入宗廟,将明月二字告于列祖列宗。
“梨”是外祖用厚禮聘來的,而“明月”是王朝主人恩賜的,她們單從誕生時的名字上就分了貴賤,從建興六年到建興十一年,期間五年,貴與賤的區别在她們身上不過是愈演愈烈。
其實年幼的記憶并不牢靠,五歲之前的很多事,姜梨都不記得了,她為數不多有印象的,是在公主母親面前時,父親永遠微躬的身形,和阿娘柳氏永遠不敢擡起的頭顱,還有……
将神遊于往事之中的思緒收回,姜梨仔仔細細打量着腳下這座藤蔓橫生的風雨長廊,紅紅的鼻頭一點一點泛出酸澀的滋味來。
公主與父親并非隻有姜明月一個女兒,他們還有一個叫做姜明夜的長子。
這座無數工匠精雕細琢出來的府邸雖美,可院大宅深難免孤寂,在姜梨并不牢靠的記憶中,父親與公主的長子姜明夜是這高牆碧瓦圈禁起來的家裡最富有生氣的存在。
府中的人都說慣來攀高爬低弄鬼掉猴的嫡公子着實頑劣,可經受夠了阿娘柳氏院裡死氣沉沉氛圍的姜梨,卻覺得這樣的嫡兄比這諾大府邸裡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有趣的多。
他們說他攀高爬低弄鬼掉猴,她卻覺得他飛揚跳脫鮮衣怒馬,隻是那個時候,她飛揚跳脫鮮衣怒馬的同父異母嫡兄眼裡,隻有與其一母同胞的小妹姜明月,沒有她這株海棠未雨花先雪的梨樹。
多少個聽聞嫡兄又被公主母親罰跪在觀音像下默《常禮舉要》的午後,她拉着乳娘站在雙門洞開的佛堂外遠遠瞧着,瞧他一隻手握筆,一隻手将耐不住困意沉沉睡去的小月兒攬入臂彎,再瞧他擱筆俯身,含笑背好夢正酣的小月兒經腳下這座藤蔓橫生的風雨長廊回寝卧……
建興十一年之前,姜梨小小的腦袋裡曾無數次的想象過,倘或自己也有一個哥哥就好了,最好像嫡兄一樣攀高爬低弄鬼掉猴,像嫡兄一樣飛揚跳脫鮮衣怒馬。
“倘或”能成真的話,是不是這深宅大院裡的孤寂歲月,就好熬的多了?
許是老天爺瞧她一個人可憐,于是在建興十一年,将她小小腦袋裡曾無數次想象過的美夢,變成了現實。
那一年,公主母親謀奪先皇之位,事敗後自彩畫紅牆一躍而下,而那輪高高在上的月兒也被掠入了凡塵。
阿娘柳氏牽着在屍山血海裡掙紮良久的嫡兄來到她面前,溫言軟語引她喚哥哥時,不僅姜梨的美夢變成了現實,她與母親在這諾大府邸裡的地位,也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