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回新娘子,姜明月覺得自個的身子骨都快被折騰散架了,夜幕剛沉下來,她便立刻撲上了床。
少帝的一句堂親,替她長了好大的臉,往日連油燈都舍不得給她留一盞的侍女,今兒竟罕見的為她點了支蟲白蠟。
肌理瑩潤的蟲白蠟,自戌時燃到亥時,也未落一滴淚,姜明月側身盯着壁台上悄無聲息的燭火,突然生出一種京都城的蠟也如此無情的悲涼感。
于是,她坐起,拖着疲乏的身子走至壁台旁,面無表情的吹滅了已燒至一半的蟲白蠟。
燭火将将熄滅那一瞬,整個房間突然陷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站在壁台旁的她屏住呼吸,在心裡默默數着數。
一、二、三……
當她數到三的時候,适應黑暗的眼睛慢慢有了光亮,那光亮,是打窗散進來的月映出來的,也就是在月色入眼的那一刻,她僵硬的面頰,緩緩漾開絲絲縷縷的溫柔。
相比起蠟燭燃燒出來的燈火,她更喜歡天上或圓或缺的月牙兒綻放出來的清輝。
從邊疆到京都,足足八千裡路,每一次走不動道了,她就擡起頭來看看頭頂的月,看見了月,就好像……也看見了那個人。
小乞兒剛做王朝少帝那一年,也曾暗中派人下邊疆接她入京享清福,時間太久,她已經忘了當時同小乞兒派來的人交談的細節,總而言之,是拒絕了。
榮華富貴,過眼雲煙,永安三年以前的她,從來沒有想過離開邊疆,或者說,是從來沒有想過離開那個人。
十五歲之前的最大願景,是同那個人有所像模像樣的家,家中廚房的蒸屜裡,永遠蒸滿熱氣騰騰的肉包,而院子裡,就種那個人最喜歡的昙花。
她才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為了盡快從破廟搬出,住進夢想中的家,她當了身上不值錢,但唯一算得上是家當的玉玦,從書肆裡買了筆墨紙硯,趴在地上絞盡腦子裡那點從學堂窗下偷來的學識,欲往京都少帝跟前投遞一封威脅意味十足的勒索信,但……
她不光明磊落,那個人卻懷瑾握瑜。
那個人教她寫“食力”二字,也教她做自食其力之人,可自食其力的過程,太漫長了,漫長到她還沒攢下能買一蒸籠屜肉包子的錢,那個人就到天上去做月亮了。
擠在乞兒堆裡碾碎了尊嚴讨生活那些歲月,她見過太多生離和死别,原以為自己早已被這吃人的世道鍛造的麻木不仁,但那個血流了一地卻還要伸出手來替她擦眼淚的人咽氣時,她才猛然驚覺,相濡以沫這十年,她腐朽的内裡,早被潤物細無聲的那個人澆灌出了一腔春色。
隻是,那個人死了,她内裡的春色,也跟着一塊兒枯萎了。
昏暗的月色中,已身處京都城姜氏府宅内的姜明月擡起臂膀,任由溫熱指腹一遍遍遊走在額上那彎月牙兒花钿上。
她縱着自個兒盡情沉溺在無邊無際的悲傷中,直到更夫敲響銅鑼,扯着嗓子喊出那句“子時三更”,她才艱難的從哀恸情緒裡抽離,轉身往床榻所在的方向走去。
然而,當她轉身,還沒在昏暗的光線下分辨出床榻的位置,便率先看見了一個人,一個瓊林玉樹氣宇軒昂的少年人。
那少年人身後的支摘窗,從外撐開,檻上,隐約可見翻窗時赤舄留下的腳印。
“姐姐,”夜與月交織的暗澹中,他用那種人畜無害的聲兒喚她,輕輕問,“你哭了?”
聞言,姜明月适才察覺到自個兒眼尾快要滿溢出來的濕意,她慌忙别開頭,佯裝若無其事的說:“小乞兒,你看錯了。”
不痛不癢的一句否認,落進面前少年耳朵裡,少年忽而傾身,張開臂膀将她緊緊按進了懷抱裡。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姜明月一跳,她下意識想掙脫,但她越掙紮,他按在她後背上的手掌越用力。
雖隻有一歲的差距,但兒郎的勁兒到底要比姑娘家大些,姜明月反抗無果,索性不動了,像個樹樁一樣站在原地,由着他禁锢其中。
“姐姐。”
“姐姐。”
“……”
他叫她,一遍一遍又一遍,頻繁的好似要将分别三年缺失的稱呼在這頃刻之間全都彌補出來般。
被叫的實在厭煩至極,姜明月閉着嘴巴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嗯。”
得到應承,這個坐擁天下的十四歲少年倏忽彎起眉眼,流露出真正屬于十四歲少年該有的明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