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兩步、三步……

姜明月清清楚楚的看見，小花子話弦兒落下的一刹，那個就在剛剛還一臉委屈的看着她啞聲問“現如今就連手也不許牽了嗎”的少年帝王，是如何以比風雪還要快的速度穿越風雪來到她面前，隔着厚厚的翻毛鬥篷一把抓住她胳膊，将蹲在地上的她如拎一隻畜生一樣用力拎起，趴在她肩頭用同樣有且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句問——

“在京都城這樣的地方堂而皇之的提起那個人的名字，姐姐，你當真一點兒也不惜疼你這條命嗎？”

京都城是王朝權勢最鼎盛處，而那個人的名字是妄圖颠覆王朝權勢的代表，在這樣的地方提及那樣的主兒，難保不會被有心人污蔑為有相同心思的謀逆者。

不惜疼這條命？

不能夠……

她這條命，是十數年來跪在邊疆大街小巷碾碎了自尊才好不容易苟全的，怎會不惜疼？

隻不過是，有人的命輕如鴻毛，有人的命重于泰山，如她這般卑賤的孤女，即便是還喘着氣兒，也比不上地底下再也喘不了氣兒了的那位主兒來的珍貴。

輕輕扭轉腦袋，冬日裡一呼一吸間帶出的白霧随着她的動作湧向咫尺之内的少帝耳廓，似是酥癢，少帝抓在她胳膊上的手指松了松，但卻仍固執的沒有放開她。

幾不可聞的歎息一聲，歎出的熱氣暈紅少帝耳尖，姜明月就伸手捏住那泛紅的部位，墊腳湊近壓聲回，“小乞兒，我怕你在這鶴短凫長詈夷為跖的京都城待久了，目濡耳染，就忘記了在世家王權操控不到的遙遠邊疆，人們都是怎樣看待謀朝篡位的佞婦葉朝歌的了。”

腳步踏入王朝帝都界内，姜明月聽了太多太多咒罵昔年那位入主禁中的長公主的話了，什麼狼子野心禍國殃民，什麼忘恩負義喪盡天良……

天子腳下的千千萬萬子民，對于建興十一年将一母同胞的兄長推下皇位自個兒取而代之的葉朝歌，恨的咬牙切齒，連帶着作為葉朝歌之女的她，也沒少遭天子腳下姜氏府内的主主婢婢們奚落嘲諷，可……

姜明月記得，在邊疆，不是這樣的。

邊疆遊牧，邊疆的子民信奉天父地母，邊疆的子民也信奉……女菩薩葉朝歌。

建興十一年，王朝長公主的死訊經來往商隊口舌傳入邊疆，富戶焚帛，賤民跪送，四面八方無一不是陰司紙燒盡壘成的灰堆，亦無一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哭聲。

先帝爺去世，天下缟素，故裡的人身雖披麻頭也戴孝，眶子裡卻擠不出半滴傷心的眼淚，唯有被京都子民厭惡到了骨子裡的罪人葉朝歌，是邊疆就連食不飽腹衣不蔽體的小花子聽了，也會忍不住打彎膝蓋，跪在地上誠心實意送她往生極樂的存在。

紮根在王朝權勢最鼎盛處的人，連一副棺木都吝于舍給王朝的公主，而被他們用馬革一裹當作敝履般丢棄進亂葬場的公主屍身，是遙居王朝邊陲之地的貧賤子民們這一生也瞻仰不到的仙軀。

姐姐口中呵出的熱氣兒，連同姐姐口中針尖似的字字句句齊齊鑽入耳窩，十四歲的少年帝王緩緩垂下雙睑，唯一可窺出情緒的眸被長長的睫遮住，他闆起的臉上無波，說話的聲中也無瀾。

他說：“我告訴過姐姐了，我可以用如今的地位和手中權勢幫姐姐清洗姐姐母親身上的污名，但姐姐……得随我入宮。”

“宮”字尾音将收，一陣勁風急起，卷着地上層層積雪朝正在對峙的二人吹去。

疾風驟雪中，姜明月平平靜靜開口，“小乞兒，别忘了，你來自信奉長公主葉朝歌如同信奉天父地母一樣虔誠的邊疆，你的皇位是建興十八年我随手指給你的，可你的命、乃至整個邊疆人的命，都是建興十一年長公主葉朝歌給的，讓謀朝篡位的佞婦葉朝歌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寫進史書，不是你脅我入宮的砝碼，而是……”

話及此處，她放慢速度，語氣無比清晰且堅決，“而是每一個邊疆人，不可推卸的責任！”

說完，她将手撐在跟前少年胸膛上用力往後一推，輕而易舉掙脫了對方的鉗制。

蹲下身撿起小花子朝西叩拜前毫不猶豫扔在雪地上的白玉平安扣，重新放進他已用雪水洗的幹幹淨淨的掌心，姜明月牽動嘴角擠出一抹和善笑意，柔聲叮囑，“這個，你拿好了，有了這個，不用去偷，可以光明正大換很多很多肉包子。”

從未見過好東西的小花子自是識不出好貨來，他将掌心白玉平安扣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又看，忐忑追問，“真的可以換很多很多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