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紛紛揚揚的菱花片兒不僅沒有休止的勢頭，反而越來越濃密，挨挨擠擠，不留半點空隙。

仰頭望了眼幾不可見的天幕，姜明月下意識縮手，把裝有湯婆子的圓形箧笥縮進翻毛鬥篷裡，确信菱花片兒淋不着，她方擡腳步入風雪中。

隆冬的天光，吝啬的吓人，她不過才走了半盞茶時間，周遭已漸漸黯了下來。

怕再晚就看不着道兒了，她趕忙加快速度，隻是積雪太厚，深一腳淺一腳，即便刻意去趕也沒能在夜幕垂下來之前趕回家。

好在，她不是嬌滴滴怯生生的閨閣小姐，十數年行乞生涯早就将她搓磨成了一塊堅硬的頑石，頑石自不必畏懼黑暗。

就着積雪映照出來的光亮摸回姜氏府宅，已近戌時，唯恐捧了一路的禮不能在今夜送到哥哥手裡，她連自個兒寝卧都沒來得及回，便直奔哥哥住處。

穿過廊亭水榭，遠遠瞧見哥哥的院門還大開着，她心中一喜，提起裙裾就往門中燭火閃爍的地方跑。

身後是一望無際的黑洞，唯身前一燈如豆，風雪迎面，她不覺得冷，想見哥哥的心是暖的，連帶着冰冰涼涼的身子也熱了起來。

一手環抱圓形箧笥，一手拎裙裾，一氣兒跑至院門口，她停下來理襟斂容，拾掇妥帖，并将急促的呼吸喘勻了，她适才傾身繼續向前，然……

這一次，掩在裙裾之下的腳步還沒來得及邁開，她先聽見了一道銀鈴般清脆的女音，女音響起那一瞬，她本能的僵在原地。

視線穿透密密麻麻的菱花片兒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她看見半人高的水井旁立着一青一白兩抹身影，白色身影手中撐着一柄傘，傘檐幾乎全都側向了青色身影。

隻一把傘的偏袒，似乎并不足以令青色身影滿足，青色身影噙着哽咽之音哭訴，“哥哥近來，先是因姜明月殺人一事宮裡宮外奔走，後又因姜明月出嫁忙裡忙外，到底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妹，她一從外頭回來，哥哥的眼裡就再也裝不下我這個妹妹了……”

“胡說什麼。”執傘的白色身影輕輕呵斥住對方話音，那溫溫柔柔的語氣，與其說是呵斥，倒不如說是——

嬌哄。

白色身影打直臂彎，将傘面盡可能多的置于對面紅了眼的青色身影頭頂，軟聲軟氣道，“誰與誰不是血脈相連？你我雖非同一個母親生的，卻同出于一個父親，況且從建興十一年到而今，其間最艱難的十年歲月都是你陪着我走過來的，梨兒，咱們兄妹兩個，還需要用血脈來論親疏麼，至于……”

約莫是觸及難言處，白色身影頓了頓，好一程子才鼓足勇氣接着往下說：“至于姜明月，擎她出生算起，我與她相處的時間攏共不過五年，五年如何同十年比？”

“可是……可是……”青色身影強忍住哭腔，仰頭争辯，“那日阿娘在庭｜院擺了滿月桌，邀姜明月吃茶叙話，哥哥來了，卻像是沒瞧見我似的，隻顧着拉姜明月看一株要枯死的昙花，我當那花果真活不長久了，可今日問了哥哥身邊的女侍方知，那花竟從未枯過，原是哥哥要拉好妹妹離場，編出一派謊話來搪塞我和我阿娘，從前……”

說到傷心處，強忍着的哭腔再也忍不住了，青色身影索性放聲，任由懸在喉間的啜泣之音一瀉而出，“從前哥哥甯可一個字都不說，也絕不會編謊話來騙我和阿娘，但現在哥哥變了，我知那日哥哥以看花為由頭叫走姜明月，是怕她被一桌子陌生家人為難，正因為知曉，所以才更傷心，哥哥究竟是打何時起那樣在意她的？”

雖是疑問句，可還沒等白色身影回答，青色身影便擡手直指旁側半人高的井緣，嘶聲試探，“難不成，是從收到那裡頭的東西起？”

“起”字落，忽勁的寒風卷起堆疊在甬道上的積雪擦姜明月裙擺穿門而入，姜明月就在這漫天紛亂中，後知後覺的将視線移向青色身影手指的井緣。

哥哥究竟是打何時起那樣在意她的？

是從收到那裡頭的東西起？

這兩句話在耳邊響過後，複在姜明月心裡響了一回，将話裡的意思和青色身影手指的方向結合在一處，姜明月胸腔裡咯噔一聲，整個人霎時緊張的連新鮮氣兒都吸不進肺腑裡去。

從青色身影的聲弦止，到白色身影話頭起，這短短一刻時間，某個隐隐的猜測在姜明月意識中逐漸變清晰，而便是這一逐漸清晰的猜測，就險些快要了姜明月的半條命。

她目不轉睛的盯着院内那口幾有半人高的水井井緣，不自覺抱緊懷中圓形箧笥，暗暗的、不停的在心裡求諸天神佛，求他們……

慈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