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真的有神佛麼？
倘若真有，為何姜明月已經在心裡求的那樣虔誠了，卻還是聽見身穿一襲白色衣衫的哥哥對裹在青色夾襖中的姜梨用略帶妥協和無奈的口吻說——
“好了好了，梨兒莫要惱了，再惱下去，眉心溝塹堆的該和父親額上皺褶一樣深了，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該編謊話搪塞你和母親，那株不讨喜的昙花已被你連盆扔進了井裡，我這個不讨喜的哥哥也在此同你實心實意道歉……”
後面，哥哥還說了很長很長一段話來哄他因為吃味兒而紅了眼的妹妹姜梨，但姜明月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她所有精力全都放在了那句“不讨喜的昙花已被你連盆扔進了井裡”上。
反應在此一刻變得遲鈍，她将這句話反反複複咀嚼了好多好多遍，才像是猛然醒悟過來發生了何事一樣。
扔了……
她用千裡迢迢背來京都城、冒着被打死的危險也不肯松手的土壤栽種的昙花，竟就這麼被哥哥的另一個妹妹扔了？
繃在心上的一根弦，突然而然的斷了，她緊緊抱着圓形箧笥的手一松，圓形箧笥連同裝在圓形箧笥裡護了一路的東西齊齊掉落在地。
風急雪驟的夜，東西掉落的聲音并不顯，恰此刻，姜明夜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鬧脾氣的小妹姜梨身上，以至于他發現姜明月的時候，姜明月已從院門口瘋跑至院内，手腳攀過幾有半人高的井緣，毫不猶豫的……
一躍而下。
這一變故，發生的太快太快，快到姜明夜連伸手拉一把的機會都沒有，甚至，莫說拉一把，便僅僅隻是伸手的時間，都不曾有。
一彈指頃，人影全無，隻有少女單薄嬌弱的身體砸入水中發出的、低沉的悶響聲。
意識到攢足了一口又一口氣才從八千裡之外的邊疆走回京都城的姜明月，值此大雪連天的寒夜竟為一盆昙花毅然決然跳進幾有三丈深的水井裡，姜明夜第三次覺得自己這個闊别十載的胞妹當真是……
愚蠢的很。
胞妹愚蠢，他也不見得聰明，所以才會緊随其後，一躍而下。
隆冬的井，活像一口大冰窖，甫入其中，整個身體便都麻木了，唯恐拖的時間長了會被徹底凍僵，姜明夜艱難撐開入水時下意識緊閉的睑，快速搜尋着那一抹愚蠢身影。
然而，入目是一片無光無亮的黑，他強睜的眼，什麼也看不清，短暫的慌亂後，他伸出手臂，依靠指尖的觸覺不斷試探愚蠢胞妹所在的位置。
姜明月用同樣的方式試探出粉彩八方盆的下落，并将其撈入懷中那一刹，有一隻手穿過散開的青絲落到了她一側面頰上。
毫無溫度可言的指腹觸上來，她本能轉頭，回頭的瞬間，黑暗被驅散，眼前晃如白晝，她借着明亮的光線看見了……
那個人。
那個人浸在一灘血水裡，虛弱的像是随時随地都會咽掉最後一口氣，然饒是如此虧竭，她仍勉力将手伸到她面頰，擠出慘淡笑容溫聲安撫，“不哭，小乖，你不要哭……”
不哭，即将失去眼前人的恐懼感再次席卷全身，她怎麼能忍得住喉間顫音，不哭出聲來？
擡臂按住落在自個兒面頰上的手，她毫無意外的，哭的撕心裂肺。
聽見不僅沒止住反而愈演愈烈的哭腔，手的主人嗟歎一聲，濕了眼眶，“小乖啊，你這樣脆弱，黃泉路上我要回多少次頭，才放心的下你……”
黃泉路三個字，刺的耳膜發出一陣尖銳的爆鳴音，她就在這陣尖銳的爆鳴音中傾身向前，一把摟住浸在血水中的那個人，彷佛不松手，就能把對方強留在這萬丈紅塵裡。
那個人用才觸摸她面頰的手一下一下輕拍她後背，替她将哭到力竭時差一點喘不過來的氣息拍順了，方怅然開口，“小乖，我以為我可以陪你走很遠很遠的路，卻不想隻能到這兒了，從前我教你有善莫名有惡莫辭，教你習勤忘勞習逸成堕……教你……咳……咳咳……”
一口血水沿胸腔上湧，湧至咽喉處，嗆的那個人話不成聲。
她的手，便于這一道接一道咳嗽聲中越摟越緊，哪怕對方咯出的血水噴了她一頸窩，她也不敢松一分一毫，直到……
直到那個人窮盡全身最後一分力氣推開她，淚眼朦胧的望着她涕泗橫流的臉，邊替她擦淨污迹邊含混不清的說：“世道良自退，榮名亦空虛，小乖，今日我不想教你做人的大道理，我隻想告訴……告訴你，生命如花，莫輕折損，若為活着，榮名可抛，小乖，我的……小乖，百歲之前……”
“黃泉碧落，我不見你。”
百歲……
她才十五，距離一百還有滿滿的八十五年。
她很想問一問對方這八十五年自個兒隻身一人該怎麼過活，但她甫一張嘴，涼的刺骨的井水就從齒縫間灌了進來。
與此同時，将周遭映照的晃如白晝的光亮也旋即消失，漫無邊際的黑暗攏下來，那個毫不嫌棄的替她擦眼淚鼻涕，柔聲細氣喚她“小乖”的人，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冷冰冰的井水裹挾着濃的化不開的悲怆齊齊湧入胸膛，攪亂了一躍而下前深吸入腔子裡的那口氣，窒息感就像是水井外那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不由分說的降臨。
死亡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漫過來，她心有不甘，卻也滿懷期待的閉上眼，任由思緒和身體往水井更深處緩緩墜去。
這萬丈紅塵熙熙攘攘，而她茕茕孑立，實在寂寞，倘或死亡能教分散的人重新相聚，那麼是在俗世間還是閻王殿，又有什麼差别？
這樣想着，她心裡那一分本就沒多強烈的不甘頃刻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即将在另一個世界再次見到那個人的歡喜。
然，神智模糊的那一刻，她突然聽見有個聲音在她耳邊一遍一遍重複那八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