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碧落,我不見你。”
不見……
黃泉碧落,不肯見她。
那個人的聲音鑽進耳朵裡,她猛的睜開了眼。
視線清明,目之所及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而是映亮了半個夜幕的火把和燈籠,她也不在陰森森的井水裡泡着,而在風雪肆虐不到的廊檐下,與入水救她的兄長面對面癱坐于地。
兄長旁側,是手執狐毛大氅将渾身濕透了的兄長緊緊包住的妾柳茹昭,以及哭紅了眼的庶妹姜梨,兄長身後,是聞及此間異動匆匆趕來的主仆侍婢,和不計其數盞燈火。
而同樣渾身濕透了的姜明月,沒有任何圍裹的靠在全無一星半點溫度的廊壁上,她身下,淌着一灘厚重衣料子從井裡拖帶出來的水漬。
就像……就像在井底恍惚的時候看見的、從那個人身下流淌而出的血水一樣。
“醒了,阿娘……”一道夾雜着哽咽之聲的女音驟然響起,姜明月聽見這道女音緊接着對哥哥旁側的婦人說:“自個兒找死卻還要累的兄長受苦受難的臭丫頭醒了,阿娘,這次你可要好好兒懲治……”
“梨兒!”
有氣無力的低喚聲輕輕叫停咬牙切齒的女音,那低喚聲的主人,是姜明月一母同胞的哥哥。
一母同胞?
思及這四個字,姜明月莫名覺得好笑,事實上,她也的确笑了起來,隻是那沙啞喉間擠出的聲兒,和毫無上揚弧度的嘴角,顯得份外詭異。
今日之前,她也天真的以為一母同胞是這天底下頂頂親近的關系,甚至不惜為此千裡走單騎,可今日,她突然從那句“五年如何同十年比”中悟了!
開悟的須臾,她不覺得傷心,反而因這種比不得暗暗生出細細密密的欣忭。
旁若無人的笑夠了,姜明月擡起頭來,視線一一瞟過廊外或陌生或熟悉的面龐,最後……
最後,她鼓足勇氣低下頭瞟向即便神智模糊時也依舊拼盡全力禁锢在懷中的粉彩八方盆。
被凍的沒有知覺了,她掂不出懷中粉彩八方盆的重量,于是便自欺欺人的想着,隻要不低頭去看,懷中抱着的這隻盆,就還跟那一日她親手送出去時一模一樣。
可是,人不能自欺欺人到永遠,深谙這個道理,所以她終是将頭低了下去。
不出所料,她懷中的粉彩八方盆,空空如也。
井水将土塊泡散,根從方盆脫落,昙花和栽種昙花的土壤不知被井水洗到了哪一方。
由着妾室柳茹昭用絨絨氅衣緊緊包裹着的兄長瞧見她眼睑低垂時懸在睫根處的那一抹晶瑩,雙唇幾番翕動後,強壓下寒意激起的顫音開口說:“你若真心喜歡昙花,往後我親手替你栽種,千株百株的種。”
“哥哥……”
兄長的話弦兒落下,姜梨先用刻意加重語氣的呼喚聲表達了強烈的不滿。
而姜明月好似未聞,隻癡癡的盯着從石井中打撈出來的空盆,好半晌,她側身将空盆小心翼翼擱置在一旁,而後雙手撐地,拖着浸滿井水的衣衫膝行上前。
與裹在絨絨氅衣中的兒郎咫尺之遠,她猛的伸出手抓住對方脖頸,将其從雍容華貴的妾室柳茹昭懷中狠狠兒拽出,再翻身狠狠兒壓在地上……
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住了衆人,也驚住了被她的舉動桎梏于地的兒郎。
短暫的愣神過後,衆人連忙撲上前來拖拽她,而她就在這一道又一道拖拽的力度中,一點一點加大身下兒郎脖頸上,屬于自己手指的力度。
身下的兒郎沒有反抗,壓在兒郎身形之上的她也沒有收勢,她睜大一雙如同淬過血般的眼死死凝着因無法呼吸而漲紅了臉的兄長。
而她的兄長,也正睜大一雙眼呆呆的回望着要置自個兒于死地的、幾近瘋狂的她,滿目的震驚,滿目的錯愕。
她頂着血迹未幹的臉站在她面前,用超出年紀該有的成熟口吻堅決笃定的說:“哥哥,從前年幼,萬事做不了主,隻能随波逐流,但現在,我回來了,有我在,斷不會教這世上一人再欺你一分。”
她仰起頭來,瞧着他言笑晏晏的說:“因為,如今府邸,皆是外人,隻有哥哥,是親人。”
她怕脆弱暴露于人前,背轉過身子,啞着嗓子同他說:“哥哥所望,縱是刀山火海,我亦入。”
她伸手撥開曲折不平的袍裾,隔着足衣輕觸他高高腫起的髌骨,哽咽着問他,“疼嗎?”
……
迩來,有且僅有的印象中,她面對他都是一副嬌嬌弱弱柔柔軟軟的溫馴模樣,哪怕他對她再冷漠疏離,再苛刻涼薄。
這一刻,是她伊始至此,唯一一次對他流露出暴力狠愎的模樣。
暴力的、狠愎的,狠不得登時掐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