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青色的角靴，想來應是長筒的，隻是袍裾垂到了腳背上，看不見筒的高度。

跟着那雙角靴越往前走，凄慘的呼叫聲越清晰，與此同時，姜明月聽到了慘叫聲下一道道闆子落到軟肉上的鈍響聲。

“喲……”略顯蒼老的婦人聲在慘叫聲和鈍響聲停歇的間隙突兀響起，“萬福大監這個時辰從那個方向過來，可是又替聖上當宮外的差了？”

角鞋應聲而止，腳背上的袍裾又往下墜了墜，鞋的主人似微躬着身子，“蘇嫲姑姑眼勁兒真準，原伺候萬歲爺筆墨的宮女韻芽摔壞了萬歲爺最喜歡的黃玉螭紋鎮紙，被罰到浣衣局當差了，韻芽走了，萬歲爺身邊不能有空缺，奴這個時辰出宮，是為接應新來的筆墨侍奉。”

“宮裡這麼多伺候的人，何苦非要在外頭找，大監知道的，咱們聖上擎小便流落到外頭了，老祖宗對外頭忌諱的很。”

“是是，奴知道，隻是姑姑也曉得，這宮裡伺候的人，尋常使喚倒還尚算趁手，可一放到禦案旁侍弄那些筆墨紙硯，個個兒都像是少長了隻膀子一樣粗笨，萬歲爺日理萬機本就勞神，近旁伺候的人再不穩當妥帖，奴這個位置就該換人了。”

“萬福大……”

婦人還欲說些什麼，剛張嘴吐出三個字，便被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打斷，緊接着，姜明月聽見道既尖且細的男聲。

“蘇嫲姑姑，”男聲中裹挾着小跑帶起的喘息之音，“老祖宗嫌吵，賞他了個痛快。”

聽到這話，被喚作蘇嫲姑姑的婦人對着傳話的來人應了聲“知道了”，旋即又轉向旁側寺人，“大監伴了兩朝帝王，最是周到不過，大監接應的人，當也是差不到哪去的。”

“姑姑謬贊了，”寺人謙虛的再見一禮，道，“姑姑擔着老祖宗的差，奴不敢耽擱，這就先行回禦前複命了。”

“大監走好。”

青色角靴重新邁開，一直乖乖低着頭的姜明月趕忙跟上，但當她的腳步将将踩上那雙青色角靴方才停留的地方時，一股熱血忽從旁濺出，直濺到她乳煙緞攢珠繡花鞋上。

殷紅色的液體染紅花鞋那一刹，凄慘的呼叫聲戛然而止，唯餘闆子落到軟肉上的鈍響聲還在。

隐隐猜到發生了什麼，姜明月心弦猛的緊繃起來。

她目不轉睛的盯着前方那雙青色角靴後跟，角靴後跟沒停，她的步子也沒停。

屏氣兒一連走出丈遠，她聽見身後傳來婦人叱責施杖刑的同伴的聲音，那聲音說——

“蠢貨，死都死了，還打什麼打，鞭屍嗎？”

踩着長磚墁地走到巷子盡頭，側身踏上另一條甬道，宦服裝扮的寺人放緩腳步，擡起一指指着重重紅牆後探出的飛檐翹角，回首道，“姑娘，那兒就是飛霜殿了。”

寺人的話弦飄進耳中，擎先前到現下一直沒擡過頭的姜明月終于将視線從對方青色角靴靴跟挪向了對方手指的方向。

歇滿六花的重檐庑殿頂，美的端莊又冷冽。

然而，這樣别具一格的美景下，姜明月卻問了個與之半點也不相關的問題。

她問，“萬福大監，你們口中的老祖宗，可是當今聖上的阿娘？”

阿娘？

這個形容對，也不對。

對的是身份，不對的是稱呼。

天家和尋常百姓終究不一樣，而當今少帝和老祖宗又同天家旁的母子關系不一樣。

欽天監正觀星台上三天三夜推算出的結果，緻使少帝擎出生起便被送去了興善寺，而後又流入紅塵，建興末年由禦林衛尋回時，登上至尊之位的少帝已不再是黏纏母親的孩子。

十數年的分離，令這對血脈相連的母子并不大親近，甚至，連一句略顯親近的“母後”，少帝都吝于出口。

大多時候，少帝都喚老祖宗太後。

這一稱呼，十足十的恭敬，也十足十的疏離。

不過，阿娘、母後以及太後的區别，并不需要大太監萬福攤開了細講，姜明月的問題簡單淺顯，隻需要一個點頭便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