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一隻像樣的筆和一塊像樣的墨都不曾侍弄過的她,做不到坦然承認筆墨侍奉的身份,因而,她隻是強裝平靜的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宮女擡眼瞧了瞧日頭的位置,道,“今兒個事多且雜,朝會比往日拖長了好幾個鐘頭,散朝時我瞧聖上抽了綠頭簽,想來是要在值房召見前朝大臣,妹妹且準備準備,我估摸着一會大監就要使人來喚妹妹上前頭值房伺候了。”
聞言,姜明月福了福身子,“多謝姐姐提醒。”
“對了,”忽而想起什麼緊要又不敢大聲言及的事,宮女扭頭環顧四周,确定院中沒有外人後,她邁開腳再向前一步,俯在姜明月耳邊小聲提醒,“妹妹到前頭上值,可要緊着神,聖上今日心情不太好,在金銮殿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發了好大一通火,擲出去的掐絲琺琅水丞把老姜少卿的頭都砸破了,老姜少卿頭上那血直往下……”
話及此處,另一名宮女輕輕扯了扯俯在姜明月耳邊的那名宮女衣袖,話說一半被打斷,那名宮女回頭看着扯自己衣袖的同伴微嗔,“千香你幹嘛?”
被喚作千香的宮女觑了觑站在配房門口的姜明月,又看了看姜明月正對面處滿臉不解的宮女,使勁眨巴眨巴眼,宮女不明其意,歪頭試探着問,“千香,你……眼睛裡進東西了?”
意識到對方完全會不出自個兒的意思,千香咬咬牙,擡手一把拽住宮女胳膊,拖着她大步往另一間配室走去。
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和為首那名宮女不情不願的抱怨聲中,姜明月聽見叫做千香的宮女刻意壓的很低很低,但卻仍掩不住驚懼之意的聲兒。
那聲兒說的是,“長相你瘋了,說那些子話,還左一個妹妹右一個妹妹,難道你沒聽說麼,新來的筆墨侍奉就是老姜少卿和……”
到這,那聲兒壓的比将将還要更低,姜明月豎起耳朵也沒能聽清楚後邊的内容。
但,其實不用豎起耳朵聽,後邊的内容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新來的筆墨侍奉就是老姜少卿和朝歌公主的女兒,還是,新來的筆墨侍奉就是老姜少卿和佞婦葉朝歌的女兒?
姜明月的視線追着千香和長相的背影,直瞧到她們推開另一間配房的門走進去,也沒有收回來。
在這軟香紅土衣輕乘肥的京都城,在這鐘鼓馔玉鼎铛玉石的九重宮阙,便是最尋常的百姓和最下等的侍從,也隻聞得見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他們不曾見過王朝版圖上最貧瘠的那一塊土地,不知那裡的人朝趁暮食箪瓢屢空,就像姜明月在踏入都城、踏入九重宮阙之前,亦從來不知道這裡的百姓富成什麼樣,這裡的主子貴成什麼樣……
因步履限制而眼界狹窄,是人之常情,是無可厚非,但在這種人之常情無可厚非的包容下,還有人願意越過潑天富貴看向王朝版圖最不起眼的那塊土地上為充饑不惜賣兒鬻女典妻鬻子的人民,并願意為那塊土地上的人民伸玉手謀生機,這人……
多難能可貴。
然而,便是這樣難能可貴的人,最後卻在這軟香紅土衣輕乘肥的京都城,在這鐘鼓馔玉鼎铛玉石的九重宮阙,落下了一個罪大惡極的佞婦之名。
菩薩金身尚有廟宇可栖香火可享,而那個代菩薩行慈悲事的女貴人,卻連一座墓一個牌位都不能有。
如此想着,姜明月心裡的悲哀如潮,翻滾不息。
“姑娘……”
熟悉的呼喚聲将姜明月從情緒的漩渦裡拉出,她收回追随千香和長相背影的目光,循聲望向來人。
來人見她眼眶微紅,以為她受了什麼委屈,忙出聲追問,“姑娘怎麼了,可是這院裡哪個不長眼的沖撞了姑娘?”
“不是,”姜明月搖搖頭,垂眼将眸中赤色盡數遮住,如常道,“大監是來喚我上前頭當值的罷,累您親自走一趟,使個人傳我一聲便是。”
“不累,”被喚作大監的寺人躬了躬身,色溫語軟,“姑娘昨兒個入宮,今兒個便要當值,累的是姑娘才對,咱家有心教姑娘多歇幾日,隻是筆墨侍奉這差空的突然,若無人頂替,咱家就該在值房跪規矩了,因姑娘自請入宮,聖上才免了奴才的失職之責,奴才來接姑娘上這第一趟值,着實應該。”
寺人的話說的很是誠懇,也很是動聽,姜明月差一點就相信了,但當她換好宮裝,跟在對方身後經工字廊穿過飛霜殿往值房去的路上,聽其和風細雨的講了整整一路筆墨侍奉的規矩,她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這與其說是為接她,倒不如說是為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