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不見,小乞兒能耐果然見長,三言兩語便軟了她的心腸。
收回眺向殿外的視線,将目光落在身旁人棱角清晰的側臉上,姜明月沒什麼表情的道,“如你所願,以後,我哪兒也不去,隻是,小乞兒,你能給我什麼呢?”
他推心置腹的同她說起家,而她動容的同時,卻仍舊沒忘記與他讨價還價。
深知姐姐想要聽到怎樣一個答案,少帝垂下細密長睫,盯着赤舄鞋底踩着的那塊地磚啞然失笑。
人與人之間的那一碗水,真的很難端平,如果此時此刻坐在此處同姐姐說起以後的,是那個永遠留在了邊疆的人,那麼他的姐姐一定會毫不猶豫的一口應下,而說起以後的人是他,他的姐姐在盤算得失。
被差别對待,難免心酸,但縱然已君臨天下,在姐姐跟前兒,他仍如當年是乞兒時一樣沒出息,做了厚此薄彼中的彼,他不僅沒有生氣,甚至還有些竊喜……
喜這一時一刻,他有與姐姐讨價還價的資格。
将低垂的睫擡起,扭頭迎上一身素雪娟裙的少女目光,王朝年輕的帝王擡手,任由指尖越過中線落在對方額上一寸處。
腦海裡,他的指尖已經溫柔撫摸了一萬遍少女額角那道不明顯但卻真真實實存在着的傷疤,但現實中,他的指尖在她額上一寸處逗留良久,卻終沒敢觸碰,而是擦着對方鬓角重新滑落回自個兒身側。
擡起的手放下了,他的視線卻仍鎖住姐姐,沒挪一分一毫。
四目相對,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的說出姐姐最想聽的話,他說:“我亦如姐姐所願,給史書一個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葉朝歌。”
聽到幹幹淨淨清清白白這兩個詞和葉朝歌這個名字揉進一句話裡,姜明月猶如一潭死水般平靜的臉上終于有了明朗笑意。
先頭不察,這會子繃的像弓弦一樣緊的神經忽的松懈下來,僵硬的身體也跟着軟下來,姜明月覺得自己四肢百骸都要散架了。
強撐着尚能支配的最後一分力氣,她邊将重的怎麼也擡不起來的腦袋緩緩靠向旁側人肩頭,邊閉上眼不放心的叮囑,“很好,記住你今兒個說的話,來日可千萬别忘記了,小乞兒……”
旁側人肩頭似不怎麼舒服,她胡亂的往别處蹭了蹭,迷蒙中蹭到一處尚算柔軟的地方,她停下來含混不清的嘟囔,“小乞兒,你太瘦了,硌的我腦袋真疼,以後……以後啊……”
逐漸遞減的嘟囔聲隻到這裡,便徹底聽不見了。
被當做柱子來倚靠的少年帝王很想低下頭看一看疲憊不堪的姐姐,但姐姐的耳朵枕着他的頸窩,姐姐的臉貼着他的頸側,他的脖頸和頸上那顆腦袋一樣又僵又硬,不能……又或者說是,不敢扭動半分,生怕一動,就會驚了湊過來的人,可……
姐姐未說完的後半段話,他實在太想聽到,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他縱着胸口肆掠橫生的欲,壓聲小心翼翼問,“以後,如何?”
尾音收盡,空蕩蕩大殿裡回應他的隻有八角銅爐裡紅羅炭熊熊燃燒的聲兒,和身側足教他惦念了三年之久的姐姐輕輕淺淺的呼吸聲。
不過,沒有回應也無妨,姐姐總歸是到他身邊來了,他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說很多很多話。
這麼想着,少帝漂亮的眉眼,一點一點彎了起來。
姜明月這一覺,直睡到了翌日晌午,她睜開眼的時候,太陽已經越過窗欄,漫到了床前。
如果沒記錯,這是她來到京都以後睡過的第二個好覺,好到她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從飛霜殿金階上到後院配房榻上去的,她更不知道那個已貴為王朝少帝的小乞兒,懸着一顆心守在她榻邊,替高燒不退的她換了一夜涼帕,直到寅時寺人叫早,才頂着一張憔悴的臉回到帝寝。
旖旎日光催融了堆積在地上的菱花片兒,姜明月拉開門走出配房,入目是比整個姜氏府宅還要大的後院。
此時,恰将散了朝會,金銮殿中伺候茶水的宮女正從院子的另一頭往走這一頭走。
近了,為首的宮女瞧見站在配房門口的姜明月,似想起什麼,停下腳步拘着一抹和善笑意詢,“大監說咱們院裡新住進了位筆墨侍奉,這位筆墨侍奉可是妹妹你?”
姜明月自請為奴時,言的是要為貴主兒案前添香,不想貴主兒當真給了她筆墨侍奉的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