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想姐姐瞧見我對着姐姐時候的樣子，不想姐姐瞧見我對着别人時候的樣子。”

小乞兒俯在姜明月右肩上方寸遠處壓低嗓音這樣說的時候，姜明月以為不過是閑談時的一句随口話，一點也沒有當真，直到那一夜過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裡，禦前的人都沒再來通傳過她伺候少帝筆墨，她才後知後覺的回過味來，原那一夜小乞兒的話……

不是随口說的。

他許了她自請為奴案旁添香的身份，卻沒許他這個身份理應承擔的責任。

忽然而然的，姜明月生出一股子屍位素餐的罪惡感，而這種屍位素餐，也教初來乍到的她在後院配房一衆飛霜殿女侍中，成為了紮眼的存在。

此種境況下，偏不知誰又将她的家世散播了出來，佞婦葉朝歌女兒的身份傳遍前後兩院，姜明月明顯感覺到這座殿宇之中的女侍和閹奴看她的眼神，都帶着說不出的怪異感。

就連先頭聲聲兒喚她妹妹，熱絡提醒她要到值房當差的長相，再見到她也隻把腦袋垂下往另一個方向走，那避之不及的模樣，仿佛她是個什麼禍國殃民的瘟神。

周遭人的态度于姜明月而言，掀不起多少情緒波瀾，就像少帝傳不傳她近前伺候，對她來說也沒多大影響一樣。

前院閹奴和後院女侍瞧她的眼神怪異，她便盡可能的不往人前去，少帝不傳她伺候筆墨，她便倚窗嗅香，攀欄飼魚，折枝插瓶……

總之，不用為饑腸發愁的日子，可好打發的太多，隻是……

人一旦成為衆矢之的，哪怕是獨守一隅，也能成為别人诟病的點。

姜明月第一次親耳聽到後院配房那些女侍聚在一起高聲議論她，是在臨近年關的一個傍晚。

那個傍晚北風直嘯，她卧坐窗下愣神的間隙，突然想起梅塢的花都開了，這一場風過，不知要凋零幾許。

憐惜之情一起，便再也壓不住，她當即起身披衣跑到梅塢，折了一大把開的正當好的梅枝。

從梅塢到後院配房，不過百步距離，她手上的動作也快，折了花枝便往回走，然她離開時還空無一人的後院，便是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聚滿了下值的女侍。

她抱着滿懷梅枝将回到後院，便聽見自己的名字正裹挾在一道聲兒很大，語氣裡嘲諷意味很濃的女音中，她下意識停下腳步，一言不發的立在棵葉凋枝零的枯樹後。

院内衆人，正說的起勁，其中興緻最昂揚的，便是最初予過她一點關切的長相。

長相将及地宮裙往上提了提，擡起一隻腳踩在冰涼石凳上，“我頭一天見她，可不知她就是那皇室罪人的女兒，滿以為是前朝哪位臣工家的正經千金，大家夥都省得的，咱們貴主兒翻過了這個年關，就是十五歲的人了，貴主束發，榻邊可不得添人，我呀，隻當她也是前朝那些臣工們塞進來先同貴主兒培養感情的娘娘之一，還巴巴兒湊上前去寒暄，擎等着她飛上枝頭拉我一把呢，沒曾想，是個不中用的……”

說到末處，長相故作嗟歎，但言及“不中用”三個字時，她陡然拔高的聲兒裡全是奚落。

“咦……”吵嚷人聲中，忽而響起另一道狐疑聲，“長相，那日你既猜到了新來的筆墨侍奉是前朝臣工千金，又怎敢稱人家妹妹……”

“千香，說你傻吧，你素日裡還不肯認，倘或我一開始就恭恭敬敬的，那不很顯然是知道對方身份沖着巴結去的，我佯裝不知稱她妹妹，這麼迂回一下，不就顯得毫無目的了，隻可惜我那日巴結錯人了，皇家罪婦的女兒能有什麼好前程。”

“長相，話也不能這麼說……”喚做千香的女侍似有異議，但又不敢表現的太明顯，于是便低下頭，用夏日蚊鳴般大小的聲兒嘟囔，“前朝那位新上任的太府寺少卿不也是皇家罪婦之子麼，他年紀輕輕的便能坐到從四品的位置，那麼那位新來的筆墨侍奉……”

“我看長相說的沒錯，你這個人是真的傻，”一道陌生的尖細嗓音噙笑打斷千香話頭，“你真以為那位太府寺少卿和新來的筆墨侍奉能一樣？前朝兒郎官職任用升遷，取決于咱們貴主兒，貴主兒建興十一年之前養在興善寺，不曾親眼瞧見過罪婦葉朝歌翻天覆地的猖狂樣，建興十一年，貴主蒙塵在外，亦不曾見過先皇複辟的艱辛，未親涉其中，自有法外開恩的餘地，可後宮娘娘擢選，那是要老祖宗掌眼的，老祖宗有多恨葉朝歌，這宮裡頭誰人不知？”

“環翠說的一點也沒錯，那位新來的筆墨侍奉攤上葉朝歌這麼個母親，要不是新帝登基大赦了天下，摸不準這會子還在哪個不毛之地躲着藏着呢，想做宮裡的主子娘娘，簡直癡人說夢……”

“要我琢磨，倘或咱們貴主兒瞧得上她，倒也不完全是癡人說夢，老祖宗再恨葉朝歌，也得顧忌咱們貴主兒的想法，但大家夥近來都看見了，韻芽被罰到浣衣局做苦力後，貴主兒甯可教大監多擔一份差，也不肯喚她上前伺候，這不擺明了瞧不上她麼，我看她啊，和千香一樣傻，都這步境地了，成日裡還在那自得其樂……”

“又說我傻，你們……你們說她就說她，總提我我做什麼……”

“……”

後面的話，姜明月沒有再聽了，她的思緒隻停留在那句“成日裡還在那自得其樂”上。

自得其樂，不好嗎？

如今這步境地，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