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夜比夏至長出很多,寅時盡,卯時起,頭頂的天幕仍是黑沉沉的。
女侍長相躬身跟着禦前大監走到帝寝外,乍一擡眼,赫然發現,帝寝也是黑沉沉的。
她今兒說了一句要命的錯話……
更準确的說,是她近來一直在做一件要命的錯事。
滿京都城的人都當死在建興十一年的公主葉朝歌為罪婦,所以她理所當然的把罪婦的女兒也當成了罪人,滿以為是被天家棄之如敝屣的皇親,卻不料,少帝竟會乖乖巧巧的喚她——
姐姐。
這一稱謂再次回響于腦海,長相腳下一慌,鞋尖絆着最後一級白玉階向洞開的镂空雙扇木門内撲去。
走在前頭的禦前大監聽見聲響,駐足停步,回頭瞧了眼摔趴在地上的女侍,又扭頭望了眼層層紗幔之後帝榻的位置,爾後斂襟呵腰,悄麼聲退至角落一盞不曾點亮的宮燈下。
“大監……大監……”
長相怕極了,對着角落連喚幾遍,然,一遍也無人應她。
這座素來夜如白晝的寝殿,罕見的滅了全部燭火,唯一一點弱似螢火的微光,是從殿外甬道兩岸的石燈裡映照進來的。
掌心抵着身下金磚撐起身子,戰戰兢兢看向禦前寺人退至角落前望過的位置,望見一層一層紗幔後那抹長身玉立的影子,她将撐起的身子一晃,整個人再次不受控制的往地上墜去。
下墜的那一瞬間,她率先将膝蓋和額頭貼向金磚,憑借本能将不受控制的身形強擺成俯跪的姿勢,正正兒跪向層層紗幔後的身影。
那身影掩在夜色中,除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外,再無其他明顯特征,但隻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已足夠長相認出對方身份。
永安不過才三年,而少帝也不過才十四歲,可十四歲少帝主宰的永安年間,禦前人侍奉時,沒一個敢像在先帝爺跟前兒那般偶爾卸一卸心神的。
大監萬福不敢,女侍長相更不敢。
過往三載每一個全神貫注當值的日或夜,早已将那副輪廓牢牢刻在了侍奉的人印象裡,莫說是模模糊糊的輪廓,便就是連輪廓也沒有,隻一個燈下影,也能一眼确認。
心知少帝就在重重紗幔之後,長相懼的再不敢起身,甚至連頭也不敢複擡一回。
她就像是個折了脊梁的人,任由身子軟綿綿癱在地上,豎起耳朵戰戰兢兢聆聽着層層紗幔後的動靜。
最先傳入耳中的是一陣細微到幾不易察的摩挲聲,似是紗幔被撩開時與地面發出的,緊接着,傳來赤舄踩踏金磚的腳步聲……
長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聽着那一步更比一步近的聲兒,籠罩住靈台的恐懼也一刻更比一刻濃盛。
腳步聲在耳邊寸遠處停住,籠住靈台的恐懼亦于此時攀升至頂點。
“咚咚……咚咚咚……”
長相清清楚楚的聽見自個兒心跳的快的仿佛即刻要将胸膛破開一樣,而在這雜亂如擂鼓的心跳聲中響起的,是少帝無波無瀾的問詢聲。
少帝問的是,“你這樣害怕,可是已經猜到自己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
忽而聞及此句,深受恐懼折磨的長相終于崩潰,她循聲抱住少帝一隻腳,将額頭抵在那隻腳穿着的赤舄鞋面上,放聲嚎啕,“奴才錯了,奴才……奴才不該對新來的筆墨侍奉不敬,求陛下……奴才求陛下開恩饒奴才這一次,求陛下開恩……”
女侍的臂彎和額貼上赤舄鞋,十四歲的少帝嫌惡的蹙了蹙眉。
細想怪哉,從前在邊疆,住七穿八洞的破廟,穿掣襟露肘的髒衣,吃腐爛發臭的剩飯,他不覺得髒,而今在雕梁畫棟的九重宮阙,一個衣着尚算幹淨的女侍湊過來,他卻覺得……
髒極了。
強忍着身體橫生出來的那股子不适感,黑暗中,少帝擡起臂膀将手放在胸口那半隻還沒拔出來的箭矢上。
因是靠蠻力強行折斷,箭矢斷面并不光整,甚至還有些磨手,但就是這股刮蹭感,似能抵消幾分身體橫生出來的不适。
縱着中指指腹沿箭矢斷面遊走一圈,一圈罷,少帝指腹停在斷面正中處,緩緩矮下身子。
“陛下開恩……奴才再也不敢了……求求陛下饒了奴才這一次吧……饒了奴才吧陛下……”
女侍裹着哭腔的讨饒聲一刻也未休止過,這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