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吵。
少帝停在斷面正中處的指腹重繞回斷面邊緣,而後并其他四指指腹一起收攏,一點一點握緊露在胸膛外的那段箭矢。
寝殿太暗,加之女侍長相一直未敢擡過頭,因而她并沒有看見少帝身上的傷,也沒有看見少帝此刻握緊中傷自個兒的那半隻箭矢的動作,但……
退至宮燈下的禦前大監萬福,借甬道兩岸石燈映照入殿的微光瞧見了。
意識到少帝要做什麼,萬福再顧不得什麼泰山崩于前色不變麋鹿興于左目不瞬,電光火石間,他似瘋了般的猛撲上去,然而,縱他如此警覺,卻還是晚了。
他撲到少帝身邊的時候,少帝已握着斷面邊緣将沒入胸膛那部分箭矢猛的抽出,且反手用力插進了腳邊女侍後脖頸。
半截箭矢紮不透兒郎的胸膛,但要貫穿一個纖細的脖頸,足夠。
裹着哭腔的讨饒聲戛然而止,少帝于黑暗中凝眸望向那顆還将前額抵在自個兒鞋面上的頭,不帶一分一毫情緒說:“朕,從不開恩。”
“恩”字尾音落地,大監萬福方才至帝旁,微光中瞧見少帝拔出箭矢後血水如泉湧的胸膛,他慌慌張張擡手去堵壓,可那血像開了閘,沒完沒了。
“陛下……”萬福一壁喚人,一壁用更大的力氣去堵壓,一壁哽咽着逾矩責問,“陛下要一個人的命,眼跟前兒有的是用不完的刀,何苦要親自動手,陛下何苦……”
明明寝殿一點也不亮,可大監萬福頰邊一串串透着殿外微光的淚珠卻異樣明顯,少帝手起箭落時硬的像塊石頭的心腸,在那一串串淚珠浸潤下,忽而就有了柔軟的迹象。
擡起臂膀,用那根摩挲過箭矢斷面的指腹擦去唯一知道他所有陰暗不堪面卻還願意陪着他的大監頰邊淚痕,少帝亦逾矩喚了一聲不該喚的“阿叔”,擎幾許笑意虛弱卻堅定的答——
“為姐姐殺人,朕從不假手于人。”
從不假手于人,無論從前還是現在,皆如此。
大理寺少卿與禦史大夫兩府結秦晉之日,他當着滿堂擎等姐姐見跪拜禮的姜氏族人面一刀刺進了一名大漢頭骨,而那,不是他第一次為姐姐殺人。
真正第一次為姐姐殺人,是九歲,在八千裡之外的地方。
那一年,姐姐也才十歲,年歲雖尚小,但姐姐已經出落的娉娉婷婷。
娉娉婷婷不是罪,而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美,美該欣賞,而非玷污,這個道理他打小便懂得,但破廟那個活了快大半輩子的老乞兒卻不懂。
老乞兒借年歲優勢,以長輩之姿接近姐姐,姐姐外表瞧着張牙舞爪不好接近,卻有一副綿軟的不像話的柔腸。
姐姐鮮少給過他完整的饅頭,因為饅頭的另一半要分給讨不到吃食就會餓死的老乞兒,姐姐也不曾将戍邊兵士好心給的甜水分予他喝,因為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乞兒總說嘴苦唯甜水才有滋味,姐姐得了暖和的舊衣裳,想到的也不是他,而是老乞兒那副枯朽的好似随時會散架的身子……
他的姐姐雖然嘴上時常不肯承認,但行動卻總是很尊敬長輩,哪怕這個長輩隻是苦海裡浮沉時偶遇的、全無一點血緣關系的陌生人,隻不過……
姐姐尊敬長輩,長輩卻未必肯愛護晚輩。
他此生第一回殺心,動在一個蛙鳴蟲吟的夏夜。
那一夜他于夢中醒轉,一扭頭就看見那個指着姐姐善心活命的老乞兒正偷偷摸摸将手往酣睡的姐姐亵褲裡探……
那一夜未盡,他便出了破廟的門,迎着晨光再回來時,他手裡多了一張放有鼠藥的肉餅。
老乞兒不出意料的死了,死時口浮白沫雙目大睜,其狀之慘,難以言喻。
一無所知的姐姐隻當老乞兒是餓極,誤食了誰家備給夜磨子的餅,難過的号啕大哭,哭聲震耳欲聾。
而彼時,九歲的他就陪着十歲的姐姐一起守在老乞兒屍身旁,但他卻始終沒勇氣承認那張餅是他掰開孱弱的老乞兒嘴巴硬生生塞進去的……
不止九歲,時至今日,他依舊沒有勇氣承認。
他這個人,當着姐姐的面天真無邪爛漫無比,端的一副懵懂無知人畜無害的好兒郎模樣,可實際上……
他内裡髒腑,都爛透了。
放眼滿都城,與他年歲相仿的世家兒郎,不是在彎弓射雕馬背馳騁,便是在溫書作詩習禮修儀,再不濟,也隻是浸在絲竹管樂靡靡音中,獨他……
獨獨他,在森森白骨上坐着,在殷殷血海裡泡着。
姐姐娉娉婷婷驚為天人,而他惡貫滿盈罄竹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