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月回到後院時,千香已在配房門口等待良久。
甫一瞧見她身影,小女侍立即提起腳邊裙裾快步迎上來。
分明是侯了好長一段時間的人,可迫不及待跑到人跟前兒,卻又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從少帝伸手親自替對方扶梯的動作便知,少帝待新來的這位筆墨侍奉不僅不是旁人嘴裡的“瞧不上”,反而珍重寶貝的很,既珍重寶貝,想來此番随帝入寝殿,自不會受什麼委屈,她噙在喉間寬慰人心的話,好像派不上多少用處。
紅着眼睛在新來的筆墨侍奉面前伫立半晌,千香哽咽着說了句,“姑娘可算回來了。”
“等很久了?”
“不久,”千香用力搖了搖頭,喉間哭腔更甚,“不算……不算很久。”
嬌嬌軟軟的小姑娘懸而未泣的模樣最易教人心軟,姜明月俯身瞧着矮出些許的女侍,和顔悅色問,“你怎麼了?”
情緒這種東西,無人問津,便尚能繼續隐忍,而一旦有人過問,就會像決堤的洪水,頃刻失控。
眼淚嘩啦啦往外湧時,千香下意識将頭垂的更低,但她越将頭低垂,對面人上身下壓的弧度越大。
視線避無可避,她終選擇直視那雙探尋的目光,任由啜泣之音外洩,“今兒個……今兒個我沒想到姑娘會挺身而出,姑娘是筆墨侍奉,灑掃粗活原不幹姑娘的事,姑娘是為我才爬到梯子上去的,我……我……”
約莫是說到最傷心處情不能自已,千香喉間的啜泣之音将話弦兒淹沒了個幹淨,她咬緊牙關忍了又忍,直将哭腔忍回腹中,才張嘴繼續,“我沒想到,這世上除了阿嬷之外,竟……還有人願意為我挺身而出……”
“我是孤露之人,擎小隻有阿嬷一個親人,阿嬷總說她老了,遇事沒力氣幫我出頭,她教我做低伏小,教我屈意奉承,也教我審時度勢随聲附和……”
“其實我知道,阿嬷是怕我與人争執時吃虧,所以才事事教我從衆,長這麼大,我習慣了絞盡腦汁讨别人的好,還從來……從來沒有一個除阿嬷之外的人主動對我好過,姑娘你……”
“是第一個。”
小女侍忍淚說出來的話一一鑽入耳中,姜明月恍然明白過來她與這個世界相處的道來源于何處。
她的阿嬷在力不能及的境況下,隻教了她迎合世上之人的法子,卻沒有教她迎合自個兒的法子,因而她先頭縱是有意向自己這個被千香等一衆女侍孤立的新人示好,也顧忌着大部分人的想法隻敢偷偷的。
這一刻,姜明月忽然覺得慶幸,這種慶幸在有人對照的境況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說起來,她當比小女侍千香還要可憐,千香尚有阿嬷這個親人陪在身邊,而她隻能做風中浮萍,但天可憐見,把另一朵浮萍推到了邊疆,推到了她身邊,有那朵浮萍作伴,她一點兒也不可憐。
那個人教她上歐陽内翰第一書,教她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
洵亦不為,她也不為,所以大部分時候,她隻悅己,不娛人。
思及那朵浮萍,和那朵浮萍口中的洵,姜明月眼眶須臾變的比小女侍千香還要紅。
千香瞧見她眸底氤氲而起的霧氣,隻當是自己方才的話惹她難過了,忙出聲寬慰,“姑娘可千萬别為我傷心,我說這起子沒用的話,不是惹姑娘心疼的,我隻是……隻是想跟姑娘表達謝意,多謝姑娘願在那一時走過來幫我,姑娘……哎呀,我……我也不知道我表達的到底準不準确,反正就是……就是謝謝姑娘……”
姜明月眼眶越紅,千香越慌,寬慰聲也越雜亂無章,但其中蘊含的謝意一點也沒削減。
擡手輕輕握住面前因為着急略略有些手忙腳亂的小女侍腕骨,姜明月沒有推辭她的謝意,而是問,“如你所說,你慣來從衆,幾不與人争執,那麼今日,長相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故意刁難你?”
驟然聞此一問,小女侍目光有些躲閃,似個中原因不好言及。
躊躇少頃,見握住自己腕骨的那隻手一直沒有松開,小女侍千香才硬着頭皮張嘴,“因為……因為昨兒個睡前長相複與我提起姑娘母親,語中時有污穢不敬之詞,我沒接長相話茬兒,長相便指摘我有……”
話及此處,像是生怕姜明月會生氣一樣,千香窺了眼她面上神情,确定無明顯變化後,方才再往下道,“長相說我不肯對姑娘母親嗤之以鼻,是存了跟姑娘母親一樣的心思,她……她要代替故去的先皇和今上教訓我……”
獲悉長相和小女侍千香這場沖突的始末,姜明月松開握住對方腕骨的手,擡腳後撤一步,将雙手交疊舉止額前,如同罄書樓外那個在紛紛揚揚大雪中對着西方恭恭敬敬磕頭的小乞兒一樣,對着面前不肯用言辭中傷女菩薩的小女侍壓身見禮,道——
“是我該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