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堯的話如同一聲悶雷乍響在劉二丫的耳邊,炸得她久久不能回神。
許久之後,她不可置信地笑了一聲,“你……你騙我的吧?”似乎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劉二丫的聲音越來越急促,“你肯定是騙我的!你幫着那兩個人一起騙我!就是為了不讓我尋仇,是不是!”
“我沒有騙你,狗蛋兒确實死了,死在城外密林的一處洞穴裡,我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具森森白骨,不知過去了多少年。”封堯上前一步,荷包頓時浮在空中,“二丫,你恨了那多人,無非就是恨他們不愛你。可如果我說這世上除了蔡老夫人,還有一人十分愛你在乎你,你當如何?”
兩人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未曾離開褪色的荷包,劉二丫幾乎是一瞬間就猜到了封堯想說什麼,她下意識堵住耳朵,聲嘶力竭道:“滾!我不聽!我不聽!”
可水鏡并未因劉二丫的抵觸而放棄重現,時間線拉回九年前的一個白天。
時年八歲的狗蛋兒看着死去的奶奶,哭得斷腸的姐姐,握緊了腰間的荷包,随後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朝外跑去。
經過一片密林的時候,一個屠夫攔住了他。
“小子,要去哪兒啊?”屠夫冒着光的眼睛盯着狗蛋兒手裡的錢袋子看。
“我……我要去嶺南!”
“喲,嶺南離這裡可挺遠,你去嶺南幹什麼?”
“去找蔺家,給他們錢!”狗蛋兒年歲小,說話也斷斷續續的,他舉着鼓鼓的錢包,眼睛笑成了月牙,“我給他們錢,他們就……就能放過姐姐啦!”
緊接着,水鏡的畫面陷入混亂。屠夫搶走狗蛋兒的錢袋,狗蛋兒拖着弱小的身體去追,卻被惡毒的屠夫引入狼窩,随後狼窩裡傳來狗蛋兒聲嘶力竭的喊叫聲,慘叫聲直沖雲霄,足足一個時辰後才停歇,緊接着渾身是血看不清面容的狗蛋兒從狼窩裡爬出來,所過之處鮮血淋漓,拖拽滿地。
他緊緊地捏着被屠夫拿走錢後扔在地上的錢袋子,已然神志不清的他嘴裡念叨着什麼,沒說一個字,血沫便自齒間湧出。
“姐姐别怕,狗蛋兒有錢,狗蛋會買很多很多的肉給姐姐吃,狗蛋不會讓蔺家帶走姐姐的。姐姐别怕……等狗蛋兒長大了,當大官,讓姐姐做官家小姐,姐姐不想嫁人就不嫁,狗蛋兒養着姐姐。”
爬到洞口的時候,八歲的孩子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終于徹底無力地癱到在洞口,再也沒了聲息。
而他的手裡還緊緊握着要贖回姐姐的錢袋子。
水鏡消散,一具白骨落在瘡痍的廢墟上,劉二丫白着臉癱倒在地,她伸手想抓住白骨,卻在指尖觸及的那一刻如蛇蠍般後退,可最終恐懼戰勝了心底的念想,她将那具白骨緊緊地抱進懷裡。
“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劉二丫蜷縮着身體,身軀不自覺地抖動着,“我不明白,為什麼?啊啊啊——”
如被抛棄的幼獸般發出一陣有一陣拗哭,聲聲悲鳴,響徹雲霄。
封堯蹲下身子,将荷包塞到劉二丫懷裡,“二丫,你的弟弟很愛你,雖然他被劉氏父母教得有些驕縱,但他從未停止愛你,你不是孤單一個人,他至死都在想着你,從未放棄你。”
泗水低窪。
“各位,事情大概就是這樣,蔺家小姐蔺如畫以惡毒面具示人實屬無奈,她既憐惜因父母之故而被傷害的人,也因血親之故做不出大義滅親之舉。她夾在中間孝義難兩全,隻得假意惡毒,一邊替父母承擔傷天害理的罪責,一邊盡力救下無辜受害的人。今日本王将此事告知衆人,便是為了讓死者安息,為蔺如畫在世間留下一份清名。”
大理寺。
鳴春哭得肝腸寸斷,泛黃的信紙垂落在她腳邊,娟秀的字體和無數次的塗改昭示着寫信人的猶豫。
【若婈吾妹,見字如晤。驚聞當年變故真相,我心中實在難安。我本決意用性命結束這樁陳年舊事,可臨出發之際,心中百感交集,臆想你若知道真相該如何自處,故立下此書。我知你曉得真相後必然心中悲痛且懊悔殺我,但母債女償本就是天經地義,我赴死實乃心甘情願。我于這世間無甚牽挂,唯有吾妹一人。望你能重頭來過,敬愛己身。若可以,來年替我看看京郊的桃花是否盛開。若是盛開,便是我回來看你了。】
五行生滅陣蓄積的怨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陣法被削弱,随即被一擊擊破,隻聽嘭地一聲整個陣法如脆弱的玻璃般應聲而碎,直至化為一片虛無。
封堯忽然想起忘了從何處聽過的一句話。
恨是一種比愛更加持久的感情,恨從持續的行動中獲得了存續的力量,愛在不間斷的行為中被逐漸削弱。
可當恨存續的基礎崩塌的那一刻,愛自谷底噴湧而出。
人因年少不可得之物困頓一生,也會因一時之事而解開半生的執念。
劉二丫一生如無根浮萍,她的恨來自父母的偏心,所求也不過是有人愛着她,當她知道這世上除了蔡老夫人外還有人如此掏心掏肺地愛着她的時候,她的恨就散了。
蘇若婈被奸人所害,半生潦倒凄苦,錯殺恩人後陷入極端的悔與自棄之中,可當她知曉蔺如畫并不怪她,且希望她代替自己活下去的時候,她的自棄也消失了。
蔺如畫孝義難兩全,可一生到頭卻也遺憾這世上從未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性情,當面具被摘下,義舉公訴于天下的那一刻,她的遺憾也釋懷了。
——
泗水低窪。
空罩外的魔物忽然慘叫一聲全部消失,與魔物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層加固屏障的力。
紅緣和蕭長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身後穿來百姓劫後餘生的笑聲。
西南角,避難所。
入目皆是斷肢殘體,血流滿地,灰黃的土地被血色浸染,低窪處流出一條血河,蜿蜒而下。
一身着窄袖的黑衣男子被懸空挂在木錐上,四肢滴落着黑紅的血液,浸染着魔氣的利刃自胸膛而穿過,男子周身了無生氣,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的苟延殘喘。
宋琰睜開被血糊住的眸子,看向遠方。
黑雲潰散,真章初顯,一行大雁自眼前盤旋飛過,似是道别的哀歌。
遠方傳來震徹雲霄的歡呼聲,與此處的荒涼蕭瑟大相徑庭。
唇邊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緩緩閉上了眼睛,他的笑容恬靜,遠處震耳欲聾的歡慶聲卻再也叫不醒他。
阿甯,我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