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位給江滿換藥的護士大概以為他睡着了。
聲音很小地讨論着這幾天科室裡經久不變的話題。
那位新來的年紀最小的白血病患者,病情再次惡化。
經過幾個該領域頂尖醫生的聯合會診,當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再生一個孩子。
但這對父母對此好像各執己見。
江滿醒來後正好看見母親在他床頭睡着了。
他叫她,“媽媽。”
江春晚睜開眼,避開留置針握住他的手掌,“感覺怎麼樣?”
“不疼。”
江滿抿緊嘴唇,半晌,心情複雜道:“我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
江春晚愣了一瞬,而後難看地笑了笑,“怎麼忽然說這個?”
“我不要。”江滿固執地說:“真的不要。”
“小滿……”江春晚張張嘴,“你還小,你不懂……”
“我不要。”
第一次穿越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時他沒有哭,被迫接受自己患上白血病還不能表現悲傷時,他也沒有哭。
然而三個字再次說出口,江滿感覺到眼角有濕潤落下。
江春晚心情複雜,但看着江滿掉眼淚還是心疼。首先伸出手替他擦幹,然後擠出一個笑容,“能告訴媽媽為什麼嗎?”
江滿移開眼,她猜測說:“是怕有了弟弟妹妹,我們就不管你了嗎?”
“小滿,爸爸媽媽是不會不管你的。”
“媽媽。”他第一次打斷江春晚說話,“如果我是健康的,有一個孩子和我一樣生病了,需要我給他輸血,你會願意嗎?”
江春晚頓了頓,聽見這個剛過十歲生日的孩子繼續道:“我不願意的話,他的媽媽會很傷心吧。但如果我願意的話,你會難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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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江滿再沒聽見過父母吵架。
又過了一個星期,10月19日,他發現自己的頭發稍微長了一些出來。
在洗手間裡,對着那面大鏡子,他久久注視。
那個年僅九歲的小江滿是否曾短暫回來過?
床頭的鏡子又是不是他留給自己的提示?
許久,江滿說了句“謝謝”。
今天他的狀态很不錯。
窗外的葉子相比第一天掉了許多。
他披上一件外套,準備去醫院樓下的花園裡轉一圈。
這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父親曾說患上這個病的治愈率并不低,兒童還要更高一些。
于是他感恩上天給他這樣的機會,甚至猜想會不會是想讓他積攢一些經驗,這樣才好在回去之後更積極地面對病魔。
花園裡常有病人在這裡散心。
江滿每天都有一個任務。
那位總是坐在噴泉邊的老爺爺會在下午三點時給他五塊錢紙币,他需要拿着錢去幫他在醫院門口買一隻烤紅薯回來。
他還特意問過醫生,得知老爺爺其實不是醫院裡的病患,是可以吃烤紅薯的,這才答應下來這份差事。
據說爺爺曾是醫院的一名保安,上了年紀以後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症。
他誰也不記得了,隻知道自己曾在醫院做了四十多年的工作,隻承認這裡才是他的家。
他的孩子們沒有辦法,于是在醫院門口給他租了間房子,方便他每天被護工推過來看一看。
但今天的天氣不太好。
剛下過一場大雨,秋風中泛着寒意。
江滿裹着外套下樓時,冷空氣凍得他忍不住将頭頂的帽子又往下拉了拉。
爺爺坐在不遠處的屋檐下,歪着頭,死盯着噴泉中不斷湧動的水面。
江滿也不說話,走到他面前蹲下,伸出手掌活像個找家長要零花錢的孩子。
爺爺渾濁的眼球這才轉了轉,半晌咧開嘴笑,他叫他:“小滿。”
說來也很神奇,連自己孩子都認不出來的老人卻記得江滿。
醫生和江輝說可以讓他們适當接觸,也是為了江滿能有一個機會多接觸外界,适當舒緩心情。
常年不與外界接觸導緻爺爺的行動也有些不便,他慢吞吞地從腰包裡掏出五塊錢,“地瓜。”
有時他會說紅薯,有時會說地瓜,有時候甚至還會叫成土豆。
江滿笑了笑答應下來,臨走前又想起什麼似的,拖着輪椅把爺爺往屋檐更深處挪了一些。
許是下雨的緣故,平日裡起早貪黑的攤販也不見蹤影。
江滿撓了撓頭頂的帽子,他擔心以爺爺的狀态要是吃不到紅薯會着急。
實在沒辦法時,他想起來自己家樓下那個經常賣紅薯的小店。
他有些遲疑,畢竟自從穿越過來以後,他還沒有回過白鶴路,也不知道那裡是不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也許是包藏着私心,江滿還是攔了一輛車離開了。
但是正如他所想的一樣一切如舊,除了因為時間線的原因有些店名對不上号以外,連賣地瓜的老闆長相都是類似的,不過年輕了一些而已。
江滿終于發自内心地笑了笑。
他忽然想去樓上看看。
那家裡也是一樣的嗎?
他稍微有些緊張。
現在這個點爸爸應該是去上班了,媽媽會在家裡嗎?
直到走到那扇白色的大門門口,江滿的心才落到了實處。
這就是他的家。
江滿呼出一口氣,然後輕輕敲了敲門。
屋内傳來一陣窸窣聲,緊接着門被打開。
江滿看見了渾身濕透的江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