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霧還沒散盡,他已經拎着鐵鍬在地頭站了半小時,我跟在他身後,褲腿卷到膝蓋.
“這壟歪了.”他用鍬尖點了點地,“得重新趟.”
我蹲下去看,鼻尖幾乎蹭到泥土:“哪兒歪了?這不挺直的嗎?”
我掄起鐵鍬,用力過猛,鍬頭卡在凍土裡,整個人被反作用力帶得往前撲,他一把撈住我的腰,手臂橫在我身前,沾着泥點的指節按在我肚臍眼位置,他就着這個姿勢帶我發力,鐵鍬利落地啃進黑土,我感覺到他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腔,忽然忘了怎麼喘氣,後面他嫌麻煩,叫我一邊看着.
翻完一壟地,正午太陽毒起來,他摘了草帽扣在我頭上,帽檐還帶着他的體溫,壓住我亂翹的劉海,我們蹲在田埂上吃午飯,鋁飯盒裡裝着土豆炖豆角,他把自己飯盒裡的五花肉全撥給我.
點種時我總算找到優勢,每次都能精準丢進玉米種,我把一粒玉米彈到他臉上,他也不惱,撿起來塞進嘴裡嚼,鼓着腮幫子說:“沒熟,甜味兒都沒出來.”
日落時分,我癱在麥稭堆上,衣服沾滿泥印子,他擰開水壺遞給我,我接過來咕咚咕咚灌,水順着下巴流到鎖骨,他移開視線,盯着遠處起落的麻雀.
“明天還來嗎?”他問得随意.
其實最肥沃的土壤,總是依附在最粗壯的根系上,月亮是枚未熟的麥粒?,懸在頭頂,伸手去夠,月光便從指間漏下,就像秋收故意放走的麥子,總得留些給土地當念想,月圓傷鐮,太圓滿的東西,割起來心口會疼,這也多像他那些沒說出口的情話,他的掌心的溝壑是幹涸的河床,我的眼淚流經此處,竟長出細小的綠芽,鎖骨間的凹陷被月光注滿,成了他夜晚偷飲的銀酒杯,攪動的水花是在打谷,浮沫是褪下的麥衣,沉底的是實心的愛欲,他的心被歲月打磨得鈍了,卻在最隐秘的角落生出了濕潤的新綠.
他坐在麥垛上,手裡捏着一根幹枯的麥稭,夕陽沉到地平線下,餘晖把整片麥田染成暗紅色,風從西南方向吹來,是我家鄉的風.
風更大了,麥浪翻滾如海,他跳下麥垛,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麥穗在暮色中低垂,鞠躬送别一個無人知曉的夢.
麥垛記得它曾短暫地,偷偷地,為兩個男孩架起過一座橋
橋這頭是曬場的麥鏽,橋那頭是教室的粉筆灰.
其實最動人的其實在歸途,他背着我,一縷銀輝從我微張的唇間漏出,落在他後頸,也成了今夜唯一一個吻,月光把我倆的影子壓縮成緊密的一團,影子沒有五官,但輪廓裡藏着比白晝更坦誠的纏綿,當月亮行至西山頭時,河水開始退潮,擱淺的月光在卵石灘上掙紮,最終被沙粒吸盡了最後一滴銀.
......
月光斜照在草垛上,将每一根麥稭都勾勒得清晰可辨,頂層的麥穗泛着銀光,像無數根等待引燃的火柴,我伸手去摸,指尖剛觸到草莖,眼前月光突然暗了一瞬,一片雲飄過,蒙住了眼,世界陷入柔和的灰藍,黑暗中,他的手準确找到了我的,掌心相貼時,月光照亮兩人指縫間的一線肌膚.
雲過月出,突然發現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長到足以跨過整片麥田,我的腦袋正好枕在影子版本的他肩上,而影子的手,正虛虛環着影子的腰.
月光繼續向西流淌,天空開始打雷,天亮前那會兒,月亮碰了碰我發頂,輕得像麥穗掠過臉頰,重得讓我後半夜都沒合眼.
我望着那人輪廓分明的側臉,想起我教他寫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