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忱醒過來時,隻瞧見一面漆黑的牆,那牆上的污垢厚厚地堆疊了一層,仿佛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來清理了,已經不再能辨認得出原本的模樣,一股濃重的惡臭撲面而來。
他皺緊了秀氣的眉頭。
……這是哪?
辨認無果後,桑忱艱難地直起身子,待适應過那一陣天旋地轉的頭暈後,過往記憶緩慢浮現。
他是、他原本是從跟着父母,從青州逃難的。夏日多雨水,雨積則為洪,洪水滾滾咆哮而下,無情地摧毀了許多人的家園。
許多人被迫離開紮根了許多年的家園,他也是如此,卻與爹娘在逃難過程中走散了,他眼睜睜看着牽着的手被掙脫,看着他們遠去,消失在人海裡。但他卻無法停下,被人流裹挾着往前奔逃。
……然後呢?
回憶戛然而止,仿佛從他被迫跟着人流逃難,再到他于這個陰暗髒污的角落裡醒來,中間的這段時間裡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他的記憶一片空白。
但桑忱知道,有。
他記性很好,雖然隻瞧見了這狹窄巷子裡的半面牆,但已經足夠他判斷,這裡不是他曾經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悲傷被抑制下去,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這裡是何處,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可無論他怎樣努力地回憶都無濟于事。
他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想借此讓自己清醒點,但哪怕是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能讓他氣喘籲籲,筋疲力竭。
桑忱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但身體餓到麻木,不再給他該有的反應。
這時,一個碎石子從遠處飛過來,打在桑忱的胳膊上,他以為是天上落了什麼東西下來,費力地擡頭看天,隻瞧見那棵樹蔭十分濃密的大樹,葉子層層疊疊,太陽也不能透過縫隙落下。
直到第二個石頭伴随着少年的嬉笑聲落在他身上時,他才緩慢地轉移視線。
那裡是這個窄巷的盡頭,有陽光穿過來,幾個個子不高的小孩背對着陽光,堂而皇之撿起地上的石頭往他身上丢,似乎已經笃定了他不敢反抗似的。
“嘻嘻嘻,大哥說得對,打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真有意思!”
“不過……居然不是個死人,但渾身上下髒兮兮的,也晦氣!”
桑忱沒有力氣呼喊,也沒有力氣還手,但他睜大了雙眼,烏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那幾個人,仿佛要将他們的模樣刻進心裡似的。
“你們在幹什麼?!”
一道呼喝如雷霆般從遠處出現,從桑忱的角度是看不見來人的,但那幾個孩子卻仿佛見了鬼似的,一哄而散。
他雖然看不見那人,倒也不急,因為他知道,就算是出于好奇,那個人也會過來看一眼的。
果然,不多時,那巷子口蓦然露出個個身影,瞧見他的那一瞬先是愣怔片刻,然後才擡腳朝着他的方向走了過來。
走近了些,桑忱才勉強看清他的模樣,這是個穿着一身墨綠修身長袍的少年,瞧着也是十來歲的年紀,容貌端正,眉眼舒朗,有着獨屬于這個年紀的健旺精神,飛揚神采。
他看着那雙墨色綢布長靴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停下,一道驚訝的聲音從他腦袋頂上傳來,“這裡居然還有個人!”
“……”
感激的話語湧上喉嚨,又被桑忱硬生生咽了下去。
感情這位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剛剛那句“你們在幹什麼”居然隻是一句單純地疑問,不帶任何震懾意味,但那群人幹壞事心虛,才慌忙一哄而散。
不過,就算是誤打誤撞,這位來人幫助了他也是不争的事實,桑忱用盡了力氣道謝,“謝謝你……”
他的聲音微弱極了,幾乎是從嘴裡呼出的氣音了,若是不湊近,根本聽不清楚。
本來他身子骨就虛弱,那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不足,在還沒發生變故時,就常常要喝藥,更何況這些日子他先後經曆了暴雨,奔逃,甚至可能幾天沒吃東西,身體早已撐不住了。
那道清朗洪亮,略帶着些少年氣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下來,帶着關切詢問道:“你還有力氣嗎?”
停頓了半晌,那人好像也覺得自己是多此一舉,就桑忱這副說個話都不清楚的模樣,怎麼可能還有力氣自己走,于是不等桑忱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我帶你去醫館吧。”
桑忱費了些力氣換了個姿勢,這才近距離看清他的模樣,從他的穿着、配飾以及光滑沒有繭的手心可以判斷出是個富貴公子哥,然而他的眼神裡卻沒有那些公子哥慣有的倨傲,沒有高高在上,有的隻是一個溫暖的、赤忱的、有些擔憂的眼神。
說着,便直接上手将他扶了起來。
雖然記憶一片空白,但桑忱猜測自己已經在這個陰暗髒污的地方待了許久,久入鮑肆而不聞其臭,他自己未曾察覺,不代表旁人也聞不到。而眼前這個幹淨整潔的少年居然一點也未見嫌棄之意,不由得讓他時刻緊繃的警惕心稍稍放緩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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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凜今日如同往常一樣,趁書院先生和伴讀都沒注意到的時候,借着去茅廁的借口爬牆逃課了。
一月之中,他大抵有個十幾二十來天的時間,見到書院就煩,不願久待,便想着要逃離。已經十分輕車熟路,熟到他閉着眼睛都能知道書院的牆上哪裡低矮哪裡凹凸不平适合翻牆。
雖然十次裡有九次都很快被抓回去,他仍然樂此不疲,或許他覺得能獲取片刻的自由也好過一直被關在書院中。
這種時候自然不能回家,不然被下人見到了,再跟祖父一通彙報,他就要被責罵的。所以,每個逃課的日子裡,文凜便總在城裡沒有目的地閑逛,瞧一瞧書店裡今日有沒有上新話本,再去坊裡買點糕點揣懷裡。
今天有些不一樣,他剛從城東那家糕點鋪子排隊買完桂花糕,轉眼就碰見了幾個熟人。那群混混模樣的少年也是書院裡的學生,隻不過并不與文凜在一個先生教下,他也隻是在書院集體灑掃的時候見過這幾個人,留了些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