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忱慢慢閉上眼睛。
夜裡,文少爺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在一個空曠幽遠的地方,周圍什麼也沒有,白茫茫一片。可他卻聽見有人在哭泣,那聲音十分微弱,斷斷續續,但卻存在感十足,擾得他心煩意燥。
他最讨厭哭哭啼啼的人了,哭又不能解決問題,還平白惹人心煩。
可是他半天找不到那哭聲的源頭,十分心焦,隻好朝着哭聲來源的方向跑過去,他跑了許久,周圍連景色都沒有變,還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不由得大吼道:“别哭啦!”
然後那聲音就消失了。
可他也從夢裡醒過來了。
文少爺性格豁達,神經大條,幾乎沒有過半夜驚醒的情況,這還是第一次。
可是他醒過來之後,發現身邊蜷縮成一團的人在微微顫抖着,還伴随着極微弱的啜泣聲。
可在這樣安靜的夜裡,那聲音卻與驚雷無異,直直打在文少爺耳朵裡。
文凜一驚,睡意立時消散無影,他翻身坐起,借着月光看向桑忱。
他原以為桑忱夜深未眠,卻看見他禁閉的雙眼,以及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
他附身,将手掌撐在桑忱的身側,這番動作雖然利索幹脆,但在文凜的刻意控制之下,沒有驚動睡着的少年。
借着月光,他看清楚了桑忱痛苦地縮成一團的精緻小臉,看見他控制不住的急促呼吸引起胸膛的劇烈起伏,看見他依戀的神情。
桑忱的鼻腔早已撐不起呼吸的重負,轉而用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嘴唇呼出的氣流很是微弱,吹到文凜的手掌上卻十分滾燙,仿佛要在他身上烙下一個烙印一樣。
文凜不是沒有見過人流淚。
相反,因為總是和同齡人相處,那些脆弱的、不堪一擊的情緒他時常見到,那些人哭泣的樣子,啜泣,大哭,無聲地哭……總是十分難看的。
尤其是在年紀還算比較小的時候,祖父總是執着于讓他交上幾個同齡的朋友,好似這樣才能證明他是個正常人似的,可是那些同齡人總是樂意用眼淚宣洩情緒,一點點痛苦就要掉眼淚。
他見過那樣多的眼淚,可從未有過什麼多餘的感覺,最多是心生厭惡。
可他卻對桑忱的眼淚束手無策,眼淚代表着軟弱,可他卻不覺得桑忱是軟弱的。
從認識他開始,這個矮小瘦弱,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将他刮跑的脆弱少年,哪怕眼裡盛滿了悲傷,也沒有掉一滴眼淚。
——他是夢到了什麼傷心事嗎?
月夜安靜,可那連綿悠長的啜泣聲卻存在感十足,好似如針一般,紮進了文凜的心裡,他偷偷跳下床,摸着黑找到了一個幹淨手帕。
客房的床鋪對着窗戶,有明亮的月光從窗戶中透過。
文凜幾乎要慶幸今天是個晴朗的月夜了,不然他也無法保證突兀地點上一盞燈亦或者是蠟燭會不會将小少年驚醒。
他緩慢地擦着桑忱臉上的淚,那動作極輕微,仿佛對待一件極其珍貴的瓷器那般。
今天楚修年曾避開桑忱有意提醒過,說桑忱的病弱紮根于身體最深處,經年積累,不是輕易能解決的,莫說經過這連番摧殘,就是正常生活都極為不容易。
桑忱就是如同瓷器一般,精緻但脆弱,如果沒有人時時呵護,好好看管愛護着,常常被那些不長眼睛的人接觸,會不會從高台上摔落,粉身碎骨呢?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桑忱的眼淚能燙傷人,如果可以,他希望對方永遠也不要流淚。
文凜不明白,他的動作明明已經很輕柔了,可桑忱還是緩緩地睜開了眼。
因為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臉上沒有移開過,于是文凜輕而易舉地發現,桑忱的眼神從茫然再到懷疑再到平靜。
期間不過幾個呼吸。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就連那原本劇烈起伏的胸膛,都變得平靜了些許。
如果沒見過桑忱在夢裡哭泣的模樣,文凜可能也以為他的内心就如同表面一樣平靜,可是沒有如果。
他見到過他沒有示人的脆弱,便要去呵護,這是他撿回來洗幹淨的珍貴瓷器,他要好好愛護,絕不會讓他從高處摔落。
文凜輕聲問了一句:“做了噩夢嗎?”
桑忱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已經嘶啞了,幾乎要說不出來話,“不是。”
“是個,很好,的夢。”也許是剛剛才在夢裡酣暢淋漓地大哭過一場,又或許是因為才在夢裡見到過想念多時的父母,乍喜乍悲,情緒大起大落,一時之間難以收回,桑忱并未止住哭泣,他緊緊咬着自己的嘴唇,幾乎咬得嘴唇泛白。
可是清醒時候的他,就連哭也是無聲無息的,就那麼很可憐地哭着,神情平靜,就好像沒有受到過驚吓,也沒有受到過委屈,隻是眼淚自己在流。
看過在夢裡肆意哭泣的桑忱,文凜突然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為什麼他連哭也不能盡意呢?
其實他大概能理解一點。
眼淚是流給親近的人的。
他見過許多受委屈的小孩,本來也沒有委屈到要哭泣的程度,可是隻要他們的親人一靠近,再安慰安慰,那眼淚便如同山溪水,怎麼也止不住了。
所以,桑忱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卻隻能在夢裡哭泣的原因,是因為他沒有親近的人了嗎?
文凜想了下,躺在了桑忱的身邊,“桑桑,能跟我說說那是個怎樣的夢嗎?”
他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桑忱聽見,也十分平靜,好似沒有看見桑忱在夢裡丢人哭泣的一面。
桑忱仿佛被他這股平靜之意傳染了,悲傷漸次遠離,眼淚也慢慢停下。
“我夢見我還在書院上課。”
“那真是一個悲傷的夢。”
桑忱也是知道文凜對于上學有多麼厭惡的,他扯了扯嘴角,好似一下子從那股飄飄然踩不着地的虛幻感中被這句話拉回了現實。
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