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文府。
廂房内燭火已熄,月色朦胧,有清淡幽香萦繞鼻尖。
雖夜深,桑忱卻毫無睡意,他騰的坐起身來,瞧着窗外的月亮發呆。
他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不知何時醒來。
在夢裡洪水肆虐咆哮,讓他家毀人散,在夢裡他孤身漂泊至數千裡外的異鄉,舉目無親,孑然一身,也是在夢裡,他遇見個很好的夥伴,給予他一切能給予的幫助。
桑忱不是個不懂得知恩圖報的人,隻是現階段文凜擁有的太多,而他擁有的太少。他怕自己能給的,不是文凜缺少的。
透過軒窗,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那麼漆黑,那麼安靜的夜,安靜得舉天地仿佛隻剩他一人一般,他坐在舒适的床鋪上,卻像是坐在了一個高高的台子上,搖搖欲墜。
他側頭朝窗外看去。
窗外的月亮圓得十分規整,仿佛拿尺規描畫出來似的,挂在藍黑色的天空上,散發着幽微的光芒。
桑忱很早就開始習字念書了,他能很快地熟悉一個字的寫法、讀法,很快地背下一整篇詩文,但卻無法理解,緣何古人今人寫詩時都如此偏愛于月亮,更愛使其與相思之情結合。
而此情此景,像心裡的某根弦被輕輕撥動了,他突然便明白了。
大約是,月亮亘古不變,月光撒照萬裡,想着能與心裡所念之人看着同樣一輪月亮,也算是聊以慰藉了吧。
且不說桑忱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難以入睡,就說他在之前一次又一次被期待與失望交替折磨的精神,也不足以讓他很快地進入夢鄉。
“笃笃笃——”
這聲音十分細微,若不是在如此靜谧的夜裡,桑忱恐怕都要将之忽略了去。
誰?!
桑忱将心提到嗓子眼,這段時間裡他十分敏銳,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提心吊膽的。
“睡了嗎,桑桑……”一道氣聲從門外傳進來,那聲音被他的主人壓得十分之低,仿佛怕驚擾到誰一樣。
在聽見這聲音的一瞬間桑忱就放下心來,可疑惑随之而來——
第一,文凜大半夜不睡覺找他有什麼事?第二,他既然都到他房門前來叫他了,想必是做好了要吵醒他的準備,可為什麼還要刻意壓低聲音,如此前後矛盾,難以解釋。
桑忱沒說話。
看着被月光投射到門上的漆黑人影,他靜靜地沉默着。
門外,文凜也抓耳撓腮。
他也是洗漱完才想起來,桑忱遭遇了這樣的災難,恐怕夜裡一個人睡是沒什麼安全感的。
可當他過來時,卻發現客房内燭火已熄,漆黑一片,沒了聲響。
文凜始終覺得自己的判斷應該沒錯,但又與眼前所見之真實場景相悖,一時矛盾之下,便決定先試探一下,于是有了剛剛那聲呼喚。
半晌,屋内沒動靜。
“好吧。”文凜終于确認是自己直覺失誤,桑忱已經睡下了,不過桑忱沒有因為這一路劫難而輾轉失眠,于他而言還是一件好事。
就算是他擔憂過度以至于判斷失誤吧,沒什麼不好的。
他也得睡了,已經十分晚了。
明早還得上學呢。
正在文凜轉身欲走的那一瞬間,他聽見從緊閉的房門内傳來了一陣微弱的腳步聲響。
文凜疑心自己聽錯了。
“吱呀——”
門扉拉開的聲響如驚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這次絕對不可能聽錯,文凜驚愕轉頭,發現桑忱隻穿着單衣,靜靜站在門後,月光被他自己的身影遮擋,于是落在桑忱身上的便隻有一團漆黑陰影。
文凜便瞧不見他的神色,想了想,他幹巴巴地說了一句,“你還沒有睡啊。”
桑忱靜靜搖頭,瘦小的身影站在門後面,烏黑的眼珠子看着文凜,半晌才開口道:“怎麼了。”
“沒怎麼,”文凜擺了擺胳膊,“我剛剛沐浴的時候想你……不是,我是說,你如果睡不着的話,我可以來陪你。”
他真誠的笑容在月光下極有感染力。
以至于桑忱不知為何輕輕“嗯”了一聲。
文家的客房自然也是有下人日日打點着,但肯定比不上少爺房間内舒适精緻。但文凜卻渾似不在意似的,他隻手夾着自己的枕頭,十分坦然地就放到了桑忱的床上。
另一邊,桑忱還有些懊惱,他這段時間明明已經盡力又刻意地将自己内心裡屬于孩童的幼稚單純的一面壓下去了。
一個人在外面,需要的不是這些,是細心耐心,是随時随地的警惕,是口是心非的虛僞以及用最大的壞心,去揣摩所有接近的人。
但是有戒心也沒有用,文凜已經十分自來熟地坐上了他的床。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裡是文家的财産,文凜有着随時處置的權利。
“快睡吧。”文凜坐在他的床邊,輕易地将一雙靴子脫下,整齊擺放于床邊,然後拍了拍床鋪,打了個誇張的哈欠,今天一通折騰下來他也累了。
桑忱闆着一張小臉,踏着沉重的腳步,一時失誤,他就得與這個今天才認識的少年同睡一榻了。
對哦,明明是今天才認識的,可為什麼桑忱總有一種他們已經如此相處十幾年的感覺?
真是奇怪。
但不得不承認,如今文凜這一番蠻橫不講理的動作,也誤打誤撞地消除了桑忱内心的不安定之感。
自打記事以來,桑忱就幾乎沒有與人同睡過,是第一回。
但,意外的,感覺不賴。
借着一點月色,他爬上了床,身旁是淺淡的皂角香味。
一開始還有些别扭,後來全是是終于不再孤身一人的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