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忱聞言掃了文凜一眼,這一眼,讓文少爺本來将要說出口的話在喉嚨裡打了個轉,再說出來時已變了個意思。
“這都是……些什麼,也太簡單太瞧不起我了吧!”
桑忱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
文少爺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是那種仿佛在冰天雪地裡被看光一樣的不自在,他呵呵一笑,強行轉移話題。
“大晚上的不要總是看書,大夫可是說看書會眼瞎。”
文凜語重心長、語帶恐吓。
那抑揚頓挫的誇張語氣,那聳人聽聞的離奇内容,讓桑忱想起曾聽過的、為了止小兒夜啼,大人們費盡心思編造流傳的恐怖神鬼傳說。
桑忱心想,他難道真的長得很像會相信這些鬼話的三歲小孩嗎?
也不難想到,對方定然是将大夫說的話斷章取義再加以編造,以營造震懾恫吓的效果。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大夫應當說的是,勿要再夜間燈下專注看書時間過長,後果嚴重可能緻患眼疾,甚至可能眼瞎。
怎麼在文少爺這,就成了看書便會導緻殘疾呢?
那普天之下又有多少書生冒着生命危險在讀書考功名?
文少爺顯然沒想這麼多,趁桑忱愣神,他看準時機,出手敏捷,迅影如風——地将對方手上那本書奪了過來,并坦然往懷裡一揣。
迅速到桑忱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之後隻看見文少爺若無其事的表情,瞧見桑忱探究的眼神,甚至倒打一耙,疑惑無辜道:“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桑忱難得被他逗笑,他笑起來兩隻眼睛會彎成月牙形狀,眼睫好長好漂亮,像是……像是什麼。
下意識地,文凜就想誇一下桑忱。像他哥一樣,神情認真,引經據典,口若懸河,誇獎人的詞彙不帶重複的,往往能将人誇得找不着北。
他不需要桑忱找不着北,他隻想他開心。
閉着眼睛努力掙紮了片刻,文凜還是被自己貧瘠的詞彙給絆倒了。
吧唧一聲臉朝地,滿臉血還要顫顫巍巍舉起雙手垂死掙紮——
“桑桑,你的眼睛真好看,呃,漂亮,圓圓的……”
文少爺第一次痛恨自己肚裡的墨水如此之少,搜腸刮肚地想起來幾個詞,趕緊獻寶似的用了。
至于水平——
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此時,文少爺自小從未有過的好學之火正被一股突兀出現的渴求點燃了火星,并且已經出現從星星火光逐步向熊熊燃燒發展的趨勢。
那股渴求最初的名字叫——為了能用一百八十個詞誇獎桑桑不打磕巴!
簡直十分有追求!
瞧見文凜笨拙懊惱的模樣,不知為何桑忱的笑意更深了。這也是他經過這幾天沉重經曆後,露出來的,最輕松最真心的一個笑了。
不知為何,看見桑忱笑了,文凜也忍不住露出了個笑容。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我帶你去看你的房間。”文凜一拍腦袋,才想起來這件事。
客房作為偶爾待客時用,已經收拾得十分齊整了,時時有仆從清理打掃,但文凜就覺得給桑忱住不合适。
床不合适,太舊了;屏風也不合适,連點繡花也沒有,空白單調;小桌也不合适,用的不知是何等便宜木材,防不防蠹蟲也還未可知……
臨時住一晚是太晚了沒辦法換,若要是長久居住,文凜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地方不合适。
若說要換到别的地方,他其實心裡已經有了想法。
那是他院子裡的一個空房,裡面什麼也沒有。
雖然是個空房,下仆們也保持着日日打掃,所以雖然無人居住,卻沒有落塵。
不知道這房間最初是用來做什麼,反正自打文凜有記憶起,這個房間就是給他關禁閉用的。
他但凡闖了禍回家,便會被勃然大怒的祖父關進這個空房間,不準人探望,也不準吃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錯哪了,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小時候他更喜歡跟所有人對着幹,絕不承認自己錯了。每每進去都要在裡頭關上一整天,然後幾乎都是以文凜餓到暈過去,老爺子心疼地放出他來做結。
每個被關進去無所事事地日子裡,他會在牆上不起眼的角落裡寫寫畫畫——當然,大部分時間是畫。
這些畫承載着他幼時的記憶,并不全是美好的,還有悲傷的憤怒的的記憶,全部零散地、不起眼地分布于這件房間中。
他有些期待桑忱會發現這些畫,像是隔着時光的距離,也遙遠和以前的他對話。
他在屋子裡灑落了許多金子般閃光的記憶,如果桑忱能找到,他就告訴他一個秘密。
嗯,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文凜在心裡暗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