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旖試探性用手指緩慢勾着蔣商鑒腰側,輕輕拍拍他後脊骨,這本該有些暧昧的小動作,此時卻滿是安撫味道。
“我很難去形容那種靜谧安好的嘈擾,好像有種黏糊糊的情緒攥揉在細雪裡砸在我的臉上,那些漸漸平息的呼吸似乎慢慢開始很遙遠,但一絲一毫趨近于無的音貝落在我面前時瞬間變成了滿地死麻雀。”
蔣商鑒依舊平靜。
媽呀,我語文不好啊,哥們,你丫說得那麼诘屈聱牙,根本就不懂啊~
倪旖不是不想用語言安慰。
是詞窮,是沒文化……
早知道多讀點國文。
蔣商鑒眼裡暮色漸濃,猶如灰色潮水,湧上來,淹沒她,在幽暗中。
她有點痛,莫名的。
倪旖自嘲多少是個理性人。
但骨子裡就害怕失控感。
現在,内心卷起一場海底暗流,連海嘯都不小,這樣悄無聲息,這樣聲勢浩大,理智被蓬勃而出的感情卷得不留一絲痕迹。
這是很可怕的,有一種中邪感覺。
倪旖迅疾蹙眉,企圖遺忘這種不妙的情緒,能快則快,不快點會倒黴的。
會很倒黴。
很倒黴。
可他那股堅毅,孤傲的破碎感确實挺符合她莫名其妙的擇偶标準。
獸性在此刻不必解釋,那就類似于一隻紅屁股猴子大清早日樹,沒區别。
真不怕害臊的,她在想蔣商鑒那麼容易害羞,能接受聊天,那種聊天~
就那種~
倪旖詫異,她居然,居然……打住自我懷疑,标本室兩人平緩呼吸仿佛翅膀扇動的聲音。
連她也沒控制,那眼神就跟一滴膠質粘液似的,是蜘蛛清晨無意拖曳半透明細絲,落下來,啪嗒,細微蠕動。
“師哥——”話未說完就被打斷。
“房地産商不準在住宅區搞實驗吧?”蔣商鑒很迷惑。
“這片海灘都是我爸的,找個由頭符合安全規範,打點打點就行。”倪旖随意道,深谙此道。
“不是賣魚的?”蔣商鑒幽幽道。
“……”倪旖淡淡解釋,“搞實業賺不了大錢,資産占大頭,金融股市泡沫經濟,近些年主要網絡通信人工智能這些新興産業,房地産唱衰太明顯。”
“……”蔣商鑒微蹙眉。
“不懂沒事,你要缺錢,我給你指兩股票,我給你擔保,賺一番。”倪旖依舊随意,神情松弛。
“你有發論文嘛?”蔣商鑒順勢坐一邊,硬核轉移話題,他缺的是本金,果然有錢人松弛感來自有錢,沒錢人松弛感來自賤命一條。
兩人對視着,倪旖坐在散發餘熱的台階上,将自己毫無斑污的幹淨雙手交疊在膝上,草叢裡的蛐蛐兒在叫嚷。
“有。”倪旖低調道,媽媽不準她太招搖,容易招嫌,實則她都快憋瘋。
蔣商鑒眼裡全是佩服和欣賞,思索瞬間模模糊糊一閃光,蹙眉問:“你用你母親單位在nature上發表過論文?最近一期,我記得是HSPC穿梭機制,斑馬魚胚胎那個。”
倪旖都快樂開花,驕傲得很。
“媽媽幫助?”蔣商鑒難以相信,低低地笑起來,語調微微上揚,好整以暇等着。
很委婉提出,是不是媽媽給的?
最直接解釋就是質疑她文章都是家長找搶手,捉刀代筆。
倪旖一愣,心情瞬間糟糕。
這個脫口而出甚至不那麼正式的質疑痛苦地啃噬着她的心。
倪旖終于垂下頭去。
啪嗒啪嗒。
大顆的淚珠掉落到沙灘上。
倪旖全身都在發抖。
兩隻胳膊也在劇烈地顫抖。
倪旖頭發一绺一绺貼在汗涔涔臉頰上,仿佛吞下了一塊滾燙的石頭。
擡眸時,昏黃的路燈斜斜打下來,他臉部輪廓被光影切割得分明而深刻,一半隐在暗裡,另一半是病态白。
蔣商鑒察覺氣氛不對勁,微微一愣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倪旖微微低頭,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條鋒銳的線。高空上晚風掠過,吹起她鬓邊的發,蒼白臉色上,一雙眸子清澈如琥珀。懶得再廢話,自顧自離開。
質疑學術造假這是對她的侮辱。
“我錯了。”蔣商鑒連忙追上去,怕她真被弄哭。
蔣商鑒急得眼角滲出細密的汗。
誰都沒有看見。
而走在前面的倪旖,緊緊皺着眉,和掉在腳邊的淚水,同樣也沒人看見。
倪旖回頭,眼圈微微發紅,勾勾地盯着他看,那眼神筆直而執拗,仿佛嬰兒看着自己世界中唯一的存在。
她怔怔的,聽着他的話。
蔣商鑒一瞬間後悔打趣,天才就不是常人能理解的,質疑隻會顯得蒼白。
可又很無奈。
想證明這批澱粉腸是死老鼠肉死鴨肉死雞肉骨頭澱粉攪在一起弄出的垃圾東西,吃一口立馬升天,然後就在一批垃圾腸裡面偏偏挑了那極少數的一根純豬肉腸拿出來質檢的……
怎麼做到的?
倪旖垂眸一粒淚掉落,眼眸子被路燈微醺光照得亮晶晶,嘴唇微微撅着。
蔣商鑒偷偷歎息,往前兩步,微微俯下身,擡手給讓他震撼的小孩姐擦擦淚水,那淚水就像燒灼的鐵水似的。
“你可以質疑我人品,我無所謂,本來就沒素質。”倪旖蹭蹭他手腕處,柔弱得如同洞穴中蝙蝠翅膀的窸窣聲,顯得更加可憐,帶點哭腔道,“可是,搞屎,我是專業的。”
蔣商鑒略點敷衍,秒變小夾子嗓音,哄道:“對不起。”
黃昏的溫柔和疲倦慢慢侵了過來,兩個人交談的聲音漸漸地低了,淺淡地徘徊在空氣裡。
倪旖臉頰被灼燒似的滾燙,幾乎就沒法仔細思考,随便點點頭:“你對我偏見?我能感受到。”
蔣商鑒眼裡落寞都遮掩不住,松開手,走到前面不說話。
倪旖瞥一眼他背影,好像懂了些,他估計被導師壓榨得厲害,甚至還有更毀三觀的事在他身上。
最讓蔣商鑒心煩的是權勢階層缺乏格調。很早就知道上層是被普遍稱贊的。所有的過失、錯誤甚至犯罪,一旦涉及,就會被寬容對待。
她嘴巴裡沒有壓榨,但隻是她認識的。
有時候,懷璧其罪,你光是享有不對等資源就對普通人不公平了。
倪旖追在他屁股後,急促解釋:“謹慎低調向來就不是我的脾氣,而且就算現在,我什麼品格都沒有。”
蔣商鑒沒搭理她,自顧自朝前走,慢慢接受不公狀态。
隻要是成長型還是能被大多數接受的,但前提是她要足夠年輕。
倪旖現在足夠年輕。
她在國外就有成就,回國才年紀稍大些。
人比較容易原諒年輕人犯的錯,就算是無意識的錯誤,就算根本并不是她主觀願意的錯誤。
濤聲依舊,海潮撫過沙礫輕柔摩擦腳底,還留有被太陽烘過的潮水餘溫。
倪旖為緩解情緒攏着衣襟走了數十個來回,往外套衣兜裡裝滿了奇形怪狀的彩色粉色奶酪色貝殼,再回過頭去,蔣商鑒正斜倚着木質秋千架朝她輕輕笑。
他應該不氣了吧,倪旖想着。
隔着頗遠的距離,倪旖笑嘻嘻朝他揮了揮手,指手畫腳比畫,像是讓他一起來。
“師哥!”她喊着,聲音卻飄散在海風裡。
蔣商鑒顯然聽不清楚,笑着同她喊:“回來吧,天晚了!”
倪旖歪了歪腦袋。
隔空傳話好一會兒,倪旖明白後便過去,一手壓着被海風吹動的校裙擺,另一手攥着貝類,跟在他屁股後,回到家,媽媽和校方那堆老師還聊天呢。
“喝杯茶再走吧。”倪旖很有眼力見察覺離别将至,俯身往玻璃杯裡倒開水,茶葉翻滾起伏,茶水浮出淡淡綠。
倪旖依次倒滿了三杯水,一排地擺在流理台上。
飲水機在一旁,形同虛設。
倪旖挽留意味十足,說:“水有點燙,你先坐一會兒。”
“不用。”蔣商鑒連門都沒進去,站在門玄關處等着老師。
倪旖咬着唇往樓上跑,拎着一包零食就下樓。
“下次再來,小蔣吃海鮮就過來,市場上騙子多還貴。”許珊招手送客。
倪旖蹿過去小跑跟去,攥着他衣袖,微帶喘息,将零食塞他手裡,擡眸道:“師哥,這個送給你,再聯系。”
蔣商鑒剛準備張口說話,人就跑得沒影,垂眸時望着那一大包零食,眼皮有些笑意。
“小蔣,那天才真不錯。”劉自新喝得醉醺醺,晃晃悠悠順着馬路走。
蔣商鑒敷衍兩聲,将人送上他老婆的轎車後就推着自行車離開。
倪旖手遮額頭,久久地注視着他們慢慢消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