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其他老師都去吃飯,就剩愛拖堂的教導主任羅勇,累撅了似的往上撐個懶腰,裝作随意道:“助學貸款名額用不掉,要不要貸點?”
徐浣若沒說話,死死咬着唇,苦心經營的虛榮感全部被反诘殲滅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
如果申明是助學金,一堆人搶。
雖然班裡都挺友善,但教導主任怕這事情亂套,幹脆把助學金稱為助學貸款,那樣頂着還錢的壓力還繼續借的是真缺錢,那樣就避免一堆學生申請,導緻真正缺錢的貧困生沒辦法申請到。
家裡情況之前背調過。
真正頂級困難的也隻有徐浣若。
單親家庭,母親收入不高,但極熱愛控制,具體表現為花費本來就不多的錢。
其實,家長對于在孩子身上花錢這件事情向來都是血本無歸的,畢竟在孩子身上花錢這個事就是非常簡單,你隻要花錢就可以獲得自我感動,而且孩子一時半會沒有辦法把錢還給你。
哇,這太厲害了。
你在同齡人身上得不到的掌控欲瞬間得到滿足,高高在上像神一般,多劃算。
這也是老羅很關注徐浣若心理健康的原因。
原生家庭差的小女孩沒辦法邏輯自洽,稍微一點風吹草動都感覺天塌了,立馬崩潰,其實事情也沒大到無法解決。
徐浣若心髒狂跳,手腳頓時全麻,手指尖不自覺蜷縮,過了好一會兒,才從五感皆失的狀态緩過來,嘴唇抿得發白,甚至都會抿出一點點血液。
“好。”徐浣若聽見自己的聲音,音量很小,幾不可聞。
就像她尊嚴碎一地那種。
不是孩童頑皮将足球砸到玻璃窗那種迸發玻璃碎渣,隻是風吹日曬後某一刻幾不可察的留下縫隙。
她甚至懷疑教導主任沒聽見。
她希望教導主任沒聽見。
因為她分不清哪個是她的回答。
處于不知是脆弱自尊還是慣性倔犟,徐浣若非得擡頭,就算很沉重。
羅勇又掏出一沓證書,上面紅紙大字寫着市級三好學生,翻開扉頁,每一頁都有徐浣若名字。
“學校全網官方視頻号需要你來拍視頻宣傳,分享學習經驗,隻是學習,你隻需要随便說兩句。”
隻是學習?
不是勵志貧困少女奮發圖強事迹?
不用像小醜一般将傷疤撕開展示?
不會招惹别人同情指點殘忍視線?
羅勇見她發愣,便重複道:“……就隻是學習。”
徐浣若垂眸偷偷濕潤眼眶。
“老師,我跟倪旖一塊兒進省集訓隊,一塊聽課,一塊練習,雖然平常關系不錯,但每次比賽——”
徐浣若沒再說下去,她僅剩尊嚴不允許她繼續,她很清楚她身上一直透漏着濃濃的小鎮做題家的氣質。
無論是競賽還是日常都透露這種氣質,本性喜歡against别人,斤斤計較,沒有一點大家的風範,但膽小性格,就隻能憋着。
連作為小鎮做題家都沒那麼标準。
自以為傲都是那種很小的東西,怎麼說呢,就是跟不懂的人偷偷拿出來炫炫還可以,在頂級班級拿出來得瑟就顯得很奇怪,但,就抑制住那種驕傲。
那種驕傲,不純粹,就是小虛榮。
她無法跟其他同學交心都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她那别扭性格。
野心,但膽怯到不敢說。
嫉妒,但被刻意洗腦歸納為人之常情。
不能容許有任何道德污漬。
一點點,連念想都不行。
因為事事不如人,總得清白些。
可還忍不住去想。
就像……就像宮鬥劇希望她輸,她輸。她輸了之後自己雖然會安慰,但心裡挺高興的,她隻是想知道,這樣别扭心态是不是太陰暗了?
寄希望于外界給她正面回饋。
羅勇當了很多年班主任,其中小心思多少也私底下跟老前輩琢磨琢磨好幾回,便很認真回複:“你具備一個頂尖學生那種優秀到極緻的競争意識,因為冠軍隻有一個,必須得時刻準備将對手打敗。”
極緻,是說我太極端?
不應該這樣?
是吧?
是的,太陰暗。
徐浣若苦澀蔓延鼻尖。
“嗯?”
這樣說後,徐浣若的眼睛裡緩緩滲出無法切斷的淚水,身體微微顫抖。眼看她就要大聲爆哭,但最終還是繃緊嘴唇忍住了,出于那少得可憐的尊嚴。
羅勇見狀繼續解釋:“沒關系,你這是一個市三好那優秀的‘陰暗’,也許你覺得這是不對的,但是好的。”
“我不明白。”徐浣若偷偷擦淚。
“遵守規則是有對錯之分,掙得利益是好壞之分,我這裡規則不是具指特定規章制度,還有約定俗成等,就算有這想法很正常,但最終結果是好的。”
羅勇講得有點艱難,總感覺胡扯一番。
徐浣若似懂非懂點點頭。
“去吃飯吧,這些證書拿回去吧,拍攝視頻是下周二大課間,提前備好要說内容,到時候是脫稿采訪。”
羅勇交代着。
徐浣若慌亂拾掇這些證書。
“我有說得不懂的,歡迎再來。隻要沒課和教研會,我都在辦公室。”
“謝謝。”
徐浣若死死攥着那燙金紅冊,就好像苦守着應該被淘汰的那份别扭自尊,就好像小孩捍衛口袋裡嘴後一顆糖。
羅勇微微歎息,叮囑一聲:“我跟你母親溝通過,快高三也不是小朋友,沒法盯你太緊,事事都彙報,全靠自主,有事就在班群尋求。”
徐浣若點點頭,明白他好意,可事事掌控的母親不明白,從昨晚開始就偷偷生悶氣,覺得班主任瞧不起人,絲毫不反思自己行為逾矩。
哪有都快高三還問課後作業?
也就班主任稍微護點她,留點私人空間,不然就跟楚門世界似的被觀摩。
“還有錯題不懂麼?”羅勇接着将話題引到日常學業。
徐浣若将勾勾畫畫的題冊恭敬擺着:“薛定谔方程不太懂。”
羅勇先是嘗試給她将明白,看她迷迷糊糊模樣,然後接着輕聲留點餘地說:“這個式子啊,是小化學上的,在我大生物隻是背景材料,也不用理解,我大學時候就沒明白,後來也沒用得上,現在也講不清楚,要不你不聽了吧,你們班貞子姐姐期末也不會出涉及這部分的題的。”
徐浣若點點頭,打完招呼便準備離開。
班主任老羅輕聲道:“小姑娘啊,你的所思所想和一言一行在别人眼裡和在你自己眼裡是不一樣的。在你自己眼裡,你可能就是單純的想要做某件事,但在别人眼裡這就成了你要争權奪利或是攻擊他人的預兆。”
“所以你是要我放棄這種骨子裡犟脾氣嘛?”徐浣若不知不覺就帶着哭腔,一個人過于在意另一個人對她的看法。
就算他偶偶歎息,她總會往最壞的結果猜測,是不是話說錯了,是不是得罪老師,是不是被穿小鞋……她杞人憂天。
老羅擺擺手:“我的意思是,大膽往前走,别管其他人目光。”
徐浣若愣住,等出了辦公室門都無意識。
羅勇微微歎息,目視她的背影正出神摸着手機,絞盡腦汁思索今天中午吃了些什麼,餘光中瞥見一個男孩。
“哎哎——”
“我知道,不亂說。”
“就你能折騰,天天擾亂紀律,再不消停把你老爸請來,還有,敢亂說,我可是要滅口的,說到做到。”
男孩委屈巴巴,蔫蔫貓着腰出去。
“嗯?”于探赜差點被他撞到,這才停下看手機。
這一瞟不打緊,簡直笑得半死。
學校團寵小土狗鼠标還小,不會跳也不會上下樓梯。
丁索隐個人認為這是因為他缺一個參照物,然後,此刻,趁着放學廁所那邊小走廊沒人,就學狗在樓道裡爬上爬下,讓鼠标在旁邊看着。
不僅如此,她甚至還模仿狗磨皮擦癢的動作。
不過,她沒想到,這麼偏僻地方好死不死地遇見他。
那一瞬間,丁索隐整個人都麻了,慌忙逃竄一半還忘記帶狗,又得折返跑來提狗就跑,她記不得那人當時的表情了。
何況,她,一點都不想記得!
于探赜見她慌忙逃竄黑影就好笑。
跟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就像平常一塊小小的海綿芝士蛋糕,很綿軟滿足,也有流動空氣感,最關鍵,那種充足喘息的縫隙,按下去不會嘭地跳起來,而是慢慢回彈,讓人安心,感到很舒服,很舒服。
“嗯?”出神許久的男孩被丁索隐撞了一下。
明明就是正常溝通,面色不改當屁放居多,頂多操天操地般一頓輸出,可輪到自己怎麼就越跑越邁不動步子?
腿上像灌了鉛,整個胸腔也都像給煙燙了似的,疼得要命。
男孩不知道低聲嘟囔些什麼。
隻是眼圈微微發紅。
這種被戳破捍衛好久的疤的感覺。
她肯定很難過。
直到身後有電動車沖她按了兩聲喇叭,徐浣若才回神讓路。
她長得就像一個午後少年濕漉漉的夢,那是他想守護的。
徐浣若擡眸,遠遠望着車上校服鼓風的白外衫,他書包拉鍊上還挂着個玩偶,她很喜歡,也不是喜歡,羨慕的玲娜貝兒。
男孩略帶笑意聲音夾在風裡傳來。
“學校的雞腿真心比我命還硬……咱們食堂那包子,第一口沒看見餡兒,第二口餡兒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