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總覺得被人盯着看,也許是錯覺,徐浣若這樣想。
如果問徐浣若最讨厭的是什麼?她毫不猶豫就會說,回家。
表妹丁戈晖,沒錯,就是她班上拽大佬今天辦小規模酒席,家裡長輩們宴請很多親戚在家酒店包廂裡吃飯。
酒席,升學宴,預錄取。
而她還要高考。
因為競賽成績差,隻加二十分。
是啊,這二十分也是她拼了命的,就這麼拼命,也就這麼多。
她甚至沮喪到覺得,把她的命跟丁戈晖的在一個秤上掂量,都得少點重量。
飯桌上,徐浣若母親敬完一輪酒後忽然張羅起來,讓徐浣若帶着表妹丁索隐給長輩們敬一杯酒,再表演節目。
對,她跟丁戈晖和丁索隐也是表姐妹關系。
表演節目,就是炫耀環節。
也是争點氣,可是媽媽,這是别人的升學宴,再怎麼樣都不能喧賓奪主!
緊張說話時不是忘記内容,而是忘記過渡,徐浣若全然不知道此刻語言。
“就,嗯,所以,啊,我不知道要演什麼。”徐浣若小聲對媽媽劉斐說,面露難堪,不知該起身端着橙汁還是繼續攥黑褲低頭裝傻。
“随便唱嘛。”媽媽劉斐斜了她一眼。
徐浣若一時也說不出是酸是苦,是嗆還是憋悶,就低着頭一聲不吭,整個包廂氣氛就如沸着的水瞬間冰冷。
小姨,也就是丁索隐母親瞅氣氛不對勁,趕忙笑着解圍,端着一杯橙汁笑嘻嘻地捧着到她那邊。
“不争氣。”劉斐推搡下她手腕,抿唇譴責。
徐浣若習慣受這般奚落,可在一堆人面前騰地臉紅到耳根,想說什麼,嚅動嘴唇沒說,呆若木雞,渾身木半邊。
“怎麼就不會?”劉斐厲聲問她,臉色烏青發紫,十分不悅,還得時不時向周邊同輩親戚陪笑臉。
“算了吧姐,别為難她。”坐在媽媽劉斐一旁小姨開口勸道,臉色和悅,順手挽過媽媽劉斐的手輕聲安撫着。
“那不能算。”坐在徐浣若身邊的舅媽突然開口,“這種小場合就打怵!丁索隐可上道得很。”
沉默許久的丁戈晖光明正大翻白眼。
丁索隐如坐針氈,馬勒戈壁,你們撕逼扯我身上來幹嘛。
媽媽劉斐尴尬到刻意扯起笑意的唇角也立時耷了耷,眼裡失望灌滿眸色,又羞又惱瞥一眼女兒。
“我家那姑娘天生就這潑辣性格,人來瘋似的。還是若若乖,懂事。”小姨馬上插話說,甚至責怪瞥一眼舅媽。
裝死怪物丁戈晖劇烈咳嗽兩聲,打破風局湧動,人聲嘈雜房間瞬間安靜下來,長輩們紛紛将誇贊目光投她身上。
徐浣若被媽媽劉斐猛一揪手腕,被迫緩緩起身,雙手微顫舉起裝滿橙汁的玻璃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就這麼等妹妹先開口,尴尬到擡不起頭。
要祝什麼?前程似錦來日方長?對待畢業生好像就這點詞彙。然後呢?要怎麼祝福畢業的人,祝她畢業快樂嗎?顯得客套又尴尬,小姨肯定有意見……
“啞巴似的不會說。”見徐浣若久久不說話,舅媽急躁說。
徐浣若大口喘息,好似離了水的魚不能喘息。
她想說話,想辯駁,想說自己并非如此,可唇開合許久,都未能說一句話來,最後也隻能憋紅了臉說:“祝妹妹畢業快樂,平平安安。”
大姨,也就是丁戈晖母親,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目光明顯盯着她,和藹可親地端起酒杯向她道謝。她沒什麼文化,但給于孩子無條件的愛。
丁戈晖就算如此厭煩草根身份,但依舊尊敬母親。就算讨厭擺酒席,但媽媽覺得好那便好吧。
徐浣若看得出來,很牽強的笑。
媽媽劉斐也看出來,于是又瞪她一眼,眼裡全都是怪她不争氣,處處被小姨一家壓着打。
“有節目啊?索隐。”姥爺放下手裡酒杯,笑眯眯問。
丁索隐來蹭熱鬧,眼睛滴溜滴溜四處張望瞅熱鬧看。
丁索隐攥着老頭也就是姥爺那喜慶暗紅衣裳,輕輕晃着表達不樂意,随後用不高不低聲音看似暗自嘟囔着:“……我害臊。”
一桌子笑得前仰後翻。
徐浣若嘴巴張張,一時沒說話。
丁索隐就是刻意扮醜,将飯桌目光全都引自己身上,誰不知道她大方,隻要周末就得去親戚家蹭飯,順帶表演節目,美其名曰:潦倒破爛,賣藝蹭飯。
“丁戈晖這不保送成功,徐浣若也加分,累得都沒影兒,剛得空休息,我尋思背背詩,可笨蛋,背詩太費勁,所以給大家唱首歌!”丁索隐樂呵呵說,屬小孩不懂事,啥話都說,說完還得意地沖她挑了下眉。
徐浣若媽媽劉斐瞬間就高傲起來,她女兒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成績,家族裡沒一個人能打得了,那丁戈晖不過發揮超常罷了,沒她閨女厲害的。
丁戈晖母親就很淡定。
徐浣若如釋重負,想用流利頓挫的語調背首《望嶽》,剛出聲就被制止。
舅媽神色略微不悅,可能成績對碰太厲害,瞥眼自家不争氣還冒頭打遊戲的兒子,暗自歎氣,随後強撐笑意對徐浣若說:“狀元換個深奧的。”
狀元就是反諷。
呵!她怎麼會是狀元。
她前面有好多好多人。
多到她被淹摸,多到她籍籍無名。
她就是這樣普通、乏味、比上不足,比下……沒有下。
丁索隐用胳膊肘杵杵徐浣若,用手背擦下鼻尖汗液,偷偷剮眼舅媽:“姐,你不熟背葬花吟?”
葬。花。吟。
徐浣若用果粒橙把這三個字淹沒在唇齒之間。
正在對面那碗筷旁鼓搗紙巾的丁戈晖好奇地看着她。
不對,那不是好奇,那是打量。
打量是個很惡毒詞彙,不用做什麼,光看一眼,就讓人難受。
徐浣若垂下眼皮,感覺到越來越大的水滴正在睫毛上凝結。
周遭躁動聲越來越大。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甲戌本,花謝花飛飛滿天……”徐浣若字字铿锵,将自己最熟悉段落背出,盡量避免停頓處,實在緊張不記得,便随便扯些自編填上去。
丁戈晖聽到這蹩腳才藝差點沒把嘴裡的東西噴出來,心想你們媽還真是夠敷衍的,這都能上台面說出來。
她總是看不上任何人的,連同她自己,可又能欣賞每一個女孩,徐浣若那樣的人,她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隻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裡活下去,愚笨也是種天賦。
丁索隐臉上很得意,偷偷嘲笑舅媽那廢柴兒子,刻意揚聲道:“姐,你真厲害。”
徐浣若感到一種濕漉漉的像是吸了水的海綿似的沉重心情,沒笑沒說話。
有時候,好成績是詛咒,褒獎詞是詛咒,連期許也還詛咒。
當她坐上那榮譽王座之後,她就不能有弱點,不能有羁絆,不能有後路……因為陰暗處竊竊私語躁動,蠅營狗苟的生物都在盯着她的縫隙,聚精會神。
徐浣若媽媽劉斐更是得意,好似炫耀私人物品,一件金手镯,一件玉吊墜。
丁索隐将表姐丁戈晖摁在位上,接着唱了幾句《我和我的祖國》。
衆人掌聲和誇獎快要淹沒徐浣若,隻是她知道,都是屬于丁索隐的。
她成績比不上丁戈晖,性格開朗比不上丁索隐,她很差。
徐浣若剛想坐下,就看到站在自己身側的丁索隐扯她袖子。
“二姨,”丁索隐禮貌詢問徐浣若媽媽劉斐,“老師讓我明天交試卷,我沒我姐厲害,讓她去大廳輔導我好不好嗎?”
“去吧,你姐都知道!”徐浣若的媽媽劉斐說,刻意低調掩飾不住炫耀。
“好嘞!”丁索隐說完,興高采烈拉起姐姐胳膊,把她拉出包廂。
徐浣若被她拉一路下旋轉樓梯,來到宴會一樓廳,甩手特别冷漠道:“你到底要幹嘛?”
“保密。”丁索隐沒被冰冷眸子刺到,拽着她從小道去大廳,一條長長白餐布鋪就方桌,侍者有條不紊擺放着各式甜點,有人要結婚。
“吃吧!來者即是客。”丁索隐賊眯眯說,表情和語氣極為豪爽仗義。
徐浣若怔怔地看着眼前垃圾食品。
“我二姨一直不讓你吃,吃到嗨,我會替你保密的哦。”丁索隐湊上去偷偷跟她說,眼裡也流露渴望。
徐浣若的視線緩緩移動到丁索隐笑得極其燦爛的臉上:“為什麼?”
剛說出口,便後悔,徐浣若隻是單方面讨厭丁索隐,她并沒做錯什麼,她從來就是這樣的,永遠熱烈,永遠盡享歡愉。永遠心跳,永遠年少青春。
她隻是嫉妒,一直陰暗潮濕。
很快,倆人就被狼狽趕出來。
沒付份子錢自然被請出門。
倆人相視一笑,徐浣若決定不那麼讨厭她,至少不表現那麼多。
“若若,你怎麼那麼聰明,加分,我還得苦逼去裸分高考。”丁索隐攥她手扯人去一邊消防通道聊天去,一階一階往上蹦,青春活潑。
徐浣若慢慢跟着她,古闆嚴謹。
“過幾天倪旖請客,”丁索隐見她表情像是拒絕,便捂她嘴,很兇,威脅着,“必須得去。”
徐浣若擺擺頭,揉揉被碰得有些癢的鼻尖,見她渴望又怕她胡攪蠻纏便點點頭,決心下次一定不要同意。
忽然玻璃窗外雨中傳來三聲沉悶的炮響,丁索隐才意識古典鐘報時了,趕緊拖人回包廂,又開始扮醜跟一桌長輩鬧個遍,衆人又嫌又愛,笑得合不攏嘴。
徐浣若低頭坐着羨慕又自卑,她的自尊用望其項背的成績掩飾,她的自信用黑白琴鍵裝飾掩藏……她隻有不是她時,才沒那麼局促難堪。
舅媽察言觀色,主要是希望保送的侄女輔導輔導兒子數學,試探性詢問:“丁戈晖就是聰明啊,我家兒就不行,要是姐姐教教就好。”
“為什麼不報暑假班?”丁戈晖眉頭一皺,一邊往嘴裡數着飯粒,一邊面無表情地問。
“外人哪有家裡人盡心。”舅媽急忙道。
丁索隐媽媽看她臉上挂不住,趕忙打圓場:“是啊,家裡人要好些。”
“是怕花錢吧。”丁戈晖淡淡道,并沒理小姨,而是自顧自的說。
舅媽心裡窩火,正想開口反駁,哪成想她下面的話讓人當場石化。
“窮就别生啊。”丁戈晖性子特直,就看不慣貪便宜的人,她家每次都被白嫖,小到掃帚蘋果,大到房産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