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六一年,歲在辛巳)
其一
景元二年(公元261年),洛陽城在經曆了去歲那場驚心動魄的宮廷喋血?之後,表面上似乎恢複了往日的秩序。新帝曹奂?年少,政事一決于晉公司馬昭?。司馬氏的權勢,如同夏日午後的濃蔭,覆蓋了這座古老都城的每一個角落,威嚴而沉重。甘露事變的血迹仿佛已被刻意沖刷,但空氣中那股無形的緊張與猜忌,卻如同附骨之疽?,難以徹底消散。尤其是對于那些經曆過、或與那場風暴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人們來說,每一寸光陰的流逝,都伴随着對未來的揣測與不安。
這一年的秋日,洛陽城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他們的到來,在波瀾不驚的政局表面,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也為這座城市增添了幾分異域的色彩。他們來自遙遠的北方草原,是鮮卑拓跋部?首領拓跋力微?派遣來的使團。為首的,據說是力微的一個兒子,奉父命前來向大魏天子進貢,以示臣服。
這無疑是晉公司馬昭樂于見到的局面。自高貴鄉公(曹髦)以身殉國之後,司馬氏雖已牢牢掌控中樞,但弑君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急需一些“四夷來朝”?的盛景來粉飾太平,彰顯其威德遠播。拓跋力微,這位在漠南逐漸崛起的部落雄主,其主動示好,無疑正中下懷。朝廷上下,自然要以禮相待,安排相應的接待與儀式。
晉國公府邸之内,更是洋溢着一種難以言說的自得之氣。司馬昭處理政務之餘,也饒有興緻地向幕僚們談論起這位“塞北酋長”?的歸附。
“拓跋力微,頗有智略,能約束部衆,漸成氣候。今遣子入貢為質?,足見其畏我大魏天威,亦有審時度勢??之明。”司馬昭撚着胡須,語氣中帶着掌控全局的自信,“撫慰邊夷,使其為我屏障,此乃長久之策。”
站在一旁侍立的世子司馬炎??恭聲附和:“父親深謀遠慮,兒臣佩服。安撫拓跋,則北疆可定,我等便可專心南向,以圖中原一統。”
他們的對話,并未刻意避開在不遠處玩耍的司馬晟??。六歲的司馬晟,穿着一身便于活動的深藍色細麻布??的袴褶??,頭上梳着整齊的丫髻??(男孩常見的發式),正蹲在地上,用小樹枝撥弄着幾隻螞蟻。她的小耳朵卻捕捉着祖父和父親的談話内容。“拓跋”、“進貢”、“塞北酋長”、“為我屏障”……這些詞語在她的小腦袋裡組合着。
她知道,家裡要來一些很遠的客人,是那種住在帳篷裡、騎馬射箭很厲害的人。祖父和父親似乎很高興他們來,因為這表示晉國公府的威望很高,連遠方的“蠻夷”??都要來巴結。她對此也感到一絲好奇,那些“塞北來客”會是什麼樣子?他們說話是不是像府裡教習胡旋舞??的那些西域來的樂師一樣,帶着奇怪的口音?他們會帶來什麼樣的禮物?是漂亮的馬,還是毛茸茸的皮子?
孩子的世界,總是充滿了純粹的好奇。她尚不能完全理解這背後複雜的政治算計與民族關系,隻是單純地期待着能親眼看看那些來自不同世界的人。
其二
與晉國公府的意氣風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位于皇宮一隅的“高貴鄉公夫人府”??。自曹髦死後,卞皇後??被尊為“高貴鄉公夫人”,帶着年僅六歲的“公子”曹襄??,居住在這片被昔日榮光與今日凄涼交織籠罩的宮苑裡,形同軟禁。四周的宮牆,隔絕了外界的喧嚣,也禁锢了她們的自由。
曹襄的生活,變得異常單調而壓抑。教習她讀書識字的太傅??們,态度變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敷衍。宮人們的臉上,也少了幾分往日的恭敬,多了些許難以言喻的憐憫與疏離。隻有母親卞氏,是她唯一的依靠。
卞氏終日以淚洗面,常常抱着曹襄,一遍遍講述着先帝(曹髦)的才情與不幸,叮囑她要隐忍,要順從,更要牢牢守住那個關于“女兒身”的秘密,決不能讓司馬家的人抓住任何把柄。
“襄兒,你要記住,你是父皇唯一的血脈,無論他們如何待我們,你都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卞氏撫摸着女兒消瘦的小臉,聲音哽咽,“那個秘密,是我們的護身符,也是催命符,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晉公府的人。”
曹襄似懂非懂地點頭。她知道自己的處境很危險。父皇死了,是被 “賊臣”殺死的。而現在,她們就生活在“賊臣”的眼皮底下。那個叫司馬昭的老頭,還有他的兒子司馬炎,以及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卻可以自由出入、備受寵愛的“小公子”司馬晟,都讓她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羨慕。
關于拓跋使團入貢的消息,也通過宮人的竊竊私語,傳到了這片寂靜的宮苑。
“聽說了嗎?北邊鮮卑人來進貢了,來了好多人,騎着高頭大馬,穿着皮袍,可威風了!”
“哼,威風什麼?還不是來向晉公搖尾乞憐的?咱們大魏的天下,早就姓司馬了……”
“噓!小聲點!讓夫人和‘小公爺’聽見……”
曹襄默默地聽着。鮮卑人?進貢?她的小腦袋裡,對這些異族産生了模糊的印象。她想起以前父皇還在時,偶爾也會接見一些遠方來的使者,那時宮廷裡會很熱鬧。可現在,同樣是外族來朝,宮裡卻冷冷清清,所有的榮耀似乎都歸于晉國公府。
她站在窗前,望着宮牆外那片狹窄的天空,心中充滿了失落。她也想看看那些鮮卑人是什麼樣子,想看看他們帶來的“貢品”。但她知道,自己和母親,是不會被允許出現在那種場合的。她們是被遺忘、被囚禁的象征。
其三
為了彰顯大國氣度,也為了滿足新帝曹奂(雖然隻是個擺設)的“君主”身份,司馬昭還是安排了一場規模适中的朝會,以及一次在皇家苑囿??——芳林園??中的小型遊獵活動,以接待拓跋力微的兒子及其随從。
朝會的儀式,莊重而繁瑣。曹奂端坐在禦座之上,如同一個精緻的木偶。司馬昭則侍立一側,目光如炬,無聲地昭示着誰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拓跋部的使者,穿着具有民族特色的皮裘??和氈帽??,顯得有些粗犷,但态度恭謹,獻上了馬匹、貂皮等貢物,并呈上了拓跋力微的表章??,言辭謙卑。
六歲的司馬晟,也被允許跟随父親司馬炎,站在朝班的後列觀禮。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與中原人士迥然不同的鮮卑使者。他們的面孔輪廓更深,膚色略顯黝黑,眼神銳利,帶着一種草原民族特有的剽悍之氣。他們說的漢語帶着濃重的口音,需要通過通譯??才能順暢交流。司馬晟覺得他們很有趣,和自己平日裡見到的文質彬彬的官員們完全不同。她看到祖父臉上滿意的笑容,看到禦座上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皇帝(曹奂時年約十六歲,但在司馬晟看來也是“不大”的少年)略顯拘謹的神态,心中隐隐升起一種優越感:看,連這麼厲害的異族人,都要向我們司馬家低頭。
而幾日後在芳林園的遊獵活動,則氣氛輕松了許多。芳林園是皇家園林,草木繁盛,豢養着一些鹿、兔等可供射獵的動物。司馬昭特意安排了這場活動,一來是展示武備,二來也是讓這些來自草原的客人,感受一下中原的“文治武功”。
這一天,司馬晟也被允許前往。她換上了一身更利落的騎射服??,雖然她還不能真正拉弓射箭,但也興緻勃勃地跟着父親,看着那些鮮卑使者展示他們精湛的騎術和箭法。隻見他們縱馬馳騁,身手矯健,引弓射獵,往往一發中的,引得在場的魏國官員陣陣喝彩。
就在司馬晟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不遠處的一片樹叢後,似乎有兩個人影。她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其中一個,是穿着素雅宮裝的卞夫人。而另一個,穿着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袍衫,身形瘦弱,面色有些蒼白,不是别人,正是那個同樣身為“小公子”的曹襄!
原來,卞夫人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或許是懇求了某個還念舊情的宮中管事,得到了許可,帶着曹襄也來到了芳林園的一角,遠遠地觀看這場熱鬧。她或許是想讓終日郁郁寡歡的女兒,出來散散心,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哪怕隻是遠遠地看一眼。
四目相對。
司馬晟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是自去年甘露事變,在新帝登基儀式上匆匆一瞥之後,她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相遇。她看到曹襄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随即迅速低下頭,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委屈?
曹襄确實是又驚又怕。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司馬晟。這個晉國公的“孫公子”,在她心裡,幾乎是與那個殺害自己父親的家族劃等号的。她下意識地想躲起來,卻被母親拉住了手。卞夫人似乎也看到了司馬晟,臉色微微一白,但還是強作鎮定,微微颔首,算是打了個招呼,便想拉着曹襄離開。
“等……等等!”司馬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開口叫住了她們。
她幾步跑了過去,站在曹襄面前。兩個同樣穿着男裝,同樣隐藏着女兒身秘密的六歲女孩,就這樣面對面站着。
司馬晟看着曹襄,她比自己似乎還要瘦小一些,臉色也不太好,那雙大眼睛裡,此刻充滿了戒備和不安。司馬晟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那種因為家族榮耀而産生的優越感,有些可笑。眼前這個人,和自己一樣,也是個“小公子”,可她的父親……
“你……你也來看射獵嗎?”司馬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友善一些,她從袖子裡掏出一塊用錦帕??包着的點心(或許是府中宴飲時偷偷藏起來的),遞了過去,“這個……給你吃。是奶酪酥??,很甜的。”
曹襄愣住了,看着司馬晟遞過來的點心,又看了看她臉上似乎并無惡意的表情,一時間不知所措。她猶豫着,不敢伸手去接。
卞夫人在一旁,臉色複雜。她輕輕推了一下女兒的後背,低聲道:“‘小公子’一番好意,接着吧。”
曹襄這才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接過了那塊點心。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帶着甜甜的奶香。她小聲道:“謝……謝謝……”
“不用謝。”司馬晟見她接了,心裡莫名地松了口氣,甚至有些開心。她看着曹襄小心翼翼地捧着點心的樣子,忽然覺得她并沒有那麼可怕,反而有點……可憐?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她忍不住又說:“他們射箭好厲害,尤其是那個……那個穿紅袍子的鮮卑人!”
曹襄順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遠處一個穿着紅色皮袍的鮮卑青年,正引弓搭箭,瞄準一隻奔跑的野兔。“嗖”的一聲,箭矢離弦,正中目标。
“嗯……”曹襄點了點頭,小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符合年齡的好奇和驚歎。
兩個女孩,就這樣并排站着,暫時忘記了彼此身份的對立和各自内心的恐懼,一起看着遠處精彩的騎射表演。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她們同樣稚嫩的臉上。雖然沒有更多的交談,但一種微妙的聯系,似乎在她們之間悄然建立。她們都感覺到了對方身上那種與衆不同的氣息,那種同為“籠中鳥”??,卻又不得不扮演雄鷹的無奈與孤獨。這種感覺,讓她們在彼此的目光中,找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慰藉。
卞夫人看着并肩而立的兩個“小公子”,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讓女兒和司馬家的孩子接觸,是對是錯。但看着女兒臉上難得出現的一絲輕松,她又有些不忍心立刻将她們分開。或許,在這殘酷的世道裡,這樣一份跨越仇恨的、懵懂的童稚情誼,是唯一能讓這些身不由己的孩子們,感受到一絲溫暖的東西吧。
而遠處,司馬炎也注意到了自己“兒子”的舉動。他皺了皺眉,但看到卞夫人帶着曹襄很快便悄然離去,司馬晟也乖乖回到了自己身邊,便沒有多說什麼。在他看來,不過是小孩子之間一時好奇罷了,無傷大雅。他更關心的,是如何利用這次拓跋入貢,進一步鞏固司馬氏的權勢,為最終的代魏自立,鋪平道路。
其四
蜀漢,成都。
景元二年的蜀漢,依舊在風雨飄搖中掙紮。大将軍姜維??再次興兵北伐,然而這一次,卻在侯和??被魏将鄧艾??擊敗,損兵折将,被迫退回沓中??屯田。北伐的失利,使得國内對姜維的怨言更甚。宦官黃皓??趁機進讒,試圖排擠姜維,另立右大将軍閻宇??取而代之。朝政日益敗壞,後主劉禅??依舊耽于享樂,不問政事。
後宮之中,六歲的劉珵??,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山雨欲來的氣息。她看到母親張貴人??臉上的憂色越來越重,聽到宮人們私下議論“姜大将軍又敗了”、“黃公公權勢更大了”的聲音也越來越多。
這天,她正在跟幾個小黃門玩“擊壤”??的遊戲,黃皓帶着幾個心腹内侍,恰好從旁邊經過。黃皓如今權傾朝野,氣焰嚣張,宮人們無不屏息斂聲,跪地迎接。
劉珵也跟着跪下,低着頭,不敢看他。她能感覺到黃皓那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過。
“這不是‘小皇子’殿下嗎?”黃皓停下腳步,用一種尖細的嗓音說道,“幾日不見,殿下又長高了些。可要勤奮讀書,将來好為陛下分憂啊。莫要隻顧着玩樂。”他的語氣看似關切,卻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是……珵兒知道了。”劉珵小聲回答,身體微微發抖。她非常害怕這個黃公公,他看人的眼神,像毒蛇一樣,讓她很不舒服。
黃皓“嗯”了一聲,似乎很滿意她的順從,這才帶着人揚長而去。
直到黃皓走遠,劉珵才敢擡起頭,小臉有些發白。她握緊了小拳頭。她不喜歡黃皓,也不喜歡他用那種語氣和自己說話。她隐約覺得,這個人,對蜀漢,對父皇,對自己,都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她想起了母親的叮囑,想起了洛陽曹襄的遭遇。她知道,自己必須更加小心,不能有絲毫差錯。
其五
江東,建業。
吳永安四年(公元261年),吳景帝孫休??繼續推行他的“文治”方針。他設立國學??,置五經博士??,廣招生徒,意圖振興儒學,培養人才。同時,他也密切關注着北方的動态。
拓跋力微遣子入貢曹魏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建業。孫休召集群臣商議,有人認為這是魏國(司馬氏)勢力擴張的象征,應早做防備;也有人認為,蠻夷歸附,不足為慮,當務之急是修明内政。
東宮之内,“太子”孫曜??正在博士的指導下,學習《春秋》??。六歲的她,已經能夠比較流暢地閱讀經文,并對一些曆史事件發表自己的看法(當然,多半是重複老師的觀點)。
太傅??問她:“太子殿下,聞魏虜受北方鮮卑之貢,殿下以為,此于我大吳,是何預兆?”
孫曜放下竹簡,沉思片刻,努力用最标準的官話答道:“回太傅。兒臣以為,‘德不修而四夷服,非所以子民也’??。司馬氏弑君篡逆,德行有虧,縱有蠻夷來朝,亦不過一時之表象,不足為懼。我大吳修明德政,選賢任能,國富民安,方是長久之道。待時機成熟,北定中原,四夷自當望風而歸。”
太傅捋須微笑,點了點頭:“殿下所言甚是。《左傳》有雲:‘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為君之道,當以德為本。”
孫曜恭敬地聽着教誨,心中卻在想:德?力?那個曹髦有德,卻無力反抗,身死國滅。司馬昭無德,卻手握強力,連遠方的鮮卑都要來進貢。這世道,究竟是德重要,還是力重要?她看着窗外,東宮的宮牆高聳,将她與外面的世界隔開。她知道,自己這個“太子”,既需要德行來獲取人心,更需要力量來保住地位,以及那個不能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