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流轉，不舍晝夜?。倏忽之間，晉武帝?的泰始年号已行至第八個春秋，而在長江?南岸的吳國?，則迎來了一個嶄新的紀元——鳳凰元年?。隻因吳主孫皓?深信“天降祥瑞”，于蔣陵?之側“得鳳”，遂改元以彰天命，愈發沉浸在君權神授、天下将歸的迷夢之中。建業?宮城内外，粉飾太平，歌功頌德之聲不絕于耳，然在這“鳳凰初鳴”的表象之下，朝政之詭谲，君心之難測，卻更勝往昔。
那場因一場大雪而草草收場的北伐鬧劇?，雖未動搖孫皓統一天下的“雄心”，卻也讓他意識到，單純依靠虛無缥缈的谶緯??和一時的沖動，不足以支撐起宏圖霸業。他需要更穩固的統治，更可靠的臣屬，以及……對宗室??力量更嚴密的掌控。
豫章王孫曜??，這位在平交州之戰中“薄有微功”、又在北伐途中“曆經風雪”的宗室貴胄，自然也落入了孫皓那雙猜忌與權衡并存的眼眸之中。孫曜年已十七，英姿漸顯，在軍中和宗室中略有聲望，加之其父景帝??孫休素有賢名，這一切都讓孫皓覺得，需要用一種更牢固的方式，将這位“堂弟”徹底綁在自己的戰車上，也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
最直接，也最符合帝王心術的方式，便是——賜婚。
鳳凰元年的暮春，一道來自建業宮城的聖旨，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豫章王府内激起了層層漣漪。孫皓降旨，将重臣滕牧??之女滕芳蘭??，賜婚于豫章王孫曜，并擇吉日完婚。
滕牧，乃吳國宿将滕胤??之族侄，頗受孫皓信任，時任要職。将滕氏女嫁與豫章王，既是拉攏滕牧，鞏固君臣關系，亦是将滕氏的眼線安插在孫曜身邊，一舉兩得。這樁看似榮耀的賜婚，背後隐藏着孫皓精密的政治算計。
消息傳來，孫曜府邸上下，人人噤若寒蟬。而身處旋渦中心的孫曜，更是如遭雷擊，呆立當場。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十七年來小心翼翼守護的秘密，即将面臨如此嚴峻的考驗！婚姻？與一個女子成婚？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父皇??若泉下有知，會作何感想？而她自己，又要如何面對這場荒唐的婚事？
她下意識地看向一直陪伴在側的劉珵??。此刻，劉珵亦是面色煞白，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擔憂。她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彙，都看到了對方眼底深處的恐懼與無助。
“殿下……”劉珵艱難地開口，聲音帶着顫抖，“這……這可如何是好？”
孫曜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此刻絕不能慌亂。聖旨已下，斷無轉圜餘地。抗旨不遵，不僅會暴露自己的秘密，更可能給整個豫章王府帶來滅頂之災，甚至牽連到無辜的滕家。
“事已至此，”孫曜緩緩搖頭，語氣中帶着一絲苦澀與決絕，“隻能……‘順水推舟’??了。”她看向劉珵，眼中充滿了歉意和痛苦，“阿珵??，委屈你了……”
劉珵明白她話中的未盡之意。這樁婚事，不僅是對孫曜的考驗，更是對她們之間那份情愫??的巨大沖擊。她搖了搖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殿下言重了。珵……隻擔心殿下。這往後的日子……”
“走一步，看一步吧。”孫曜閉上眼睛，掩去眸中的痛楚，“‘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辦法的。”但她心中清楚，前路渺茫，步步驚心。
婚期定在初夏。豫章王府上下，不得不強打精神，依照禮制??，按部就班地準備婚事。采納??、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一系列繁瑣的程序走下來，如同演練一場盛大而空洞的戲劇。紅色的綢緞，喜慶的器物，充斥着王府的每一個角落，卻絲毫無法驅散孫曜和劉珵心頭的陰霾。
她們獨處時，相對無言，唯有緊握的雙手，傳遞着彼此的焦慮與慰藉。孫曜無數次想過要不要向劉珵坦陳一切，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怕，怕劉珵知道真相後會如何看待自己，怕這份剛剛萌芽的感情會因此夭折。而劉珵，雖隐隐猜到孫曜似乎有難言之隐，卻也不敢深問，隻是默默陪伴，給予無聲的支持。
大婚之日，終于來臨。建業城中，豫章王迎娶滕氏女的消息，是僅次于“鳳凰祥瑞”的盛事。王府門前車水馬龍，賓客盈門。孫皓特遣宗正??及重臣前來觀禮，以示恩寵。
孫曜身着大紅色的親王級别婚服??——通常是绛紗袍，頭戴梁冠??，腰束玉帶，強作歡顔，周旋于前來道賀的賓客之間。她的面容在喜慶的映襯下顯得有些蒼白，笑容也帶着幾分勉強。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人群中那個同樣穿着“男裝”賀客服飾、默默注視着她的身影——劉珵。
劉珵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看着孫曜與旁人談笑風生，接受着衆人的祝福，她隻覺得無比刺眼。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演給外人看的戲碼。但這場戲，卻要以她們兩人的痛苦作為代價。她端起酒爵??，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卻無法麻痹心中的酸楚。
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地出發，又熱熱鬧鬧地将新娘接入王府。拜堂??、合卺??……所有的儀式，孫曜都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般，機械地完成着。她的目光始終不敢與蓋着紅蓋頭??的新娘有片刻的接觸。她害怕看到那蓋頭下可能存在的期待與羞怯，那會讓她本已沉重的罪惡感更加無以複加。
夜幕降臨，賓客散盡。喧嚣褪去，隻留下滿室的紅燭搖曳，以及空氣中殘留的酒氣和脂粉香。
新房之内，布置得喜慶而奢華。大紅的幔帳低垂，鴛鴦戲水的錦被鋪設整齊，案幾上擺放着精緻的果品和酒食。滕芳蘭，這位年僅十六歲的新娘，已經由喜娘??褪去了繁複的嫁衣，換上了一身輕便的絲綢寝衣，靜靜地坐在床沿，雙手緊張地絞着衣角。
她悄悄擡眼，打量着這位名滿江東的豫章王。燭光下，孫曜的身影顯得挺拔而俊朗，隻是眉宇間似乎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和……疏離？這讓她原本就忐忑的心，更加不安起來。她出身世家，自幼熟讀《女誡》??，知曉為人婦的本分，也對這樁由陛下親自賜予的婚事，抱着幾分少女的憧憬。然而此刻，新房中這沉悶壓抑的氣氛，卻讓她感到一絲莫名的惶恐。
孫曜站在房間中央，背對着滕芳蘭，内心正在進行着激烈的交戰。理智告訴她，必須要做些什麼，至少要表現得像一個正常的新郎，不能讓對方起疑，更不能讓宮中安插的眼線抓住把柄。但情感上，她卻對即将可能發生的“親密接觸”充滿了抗拒和厭惡。她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劉珵那雙清澈而憂傷的眼睛，她們在南疆雨夜相互依偎的溫暖，在北伐船頭緊握雙手的默契……這一切，都讓她無法面對眼前這個無辜的少女。
“殿……殿下……”滕芳蘭終于鼓起勇氣，怯生生地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孫曜身子一僵，緩緩轉過身。她看着坐在床邊的滕芳蘭，燭光柔和地勾勒出少女清秀的輪廓，大大的眼睛裡帶着幾分不安和期待。這是一個鮮活而無辜的生命，即将被卷入她這荒唐的命運之中。一絲愧疚湧上心頭。
她走到案幾旁，拿起合卺杯??，倒了兩杯酒。“按禮，你我……當飲此合卺杯。”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
滕芳蘭連忙起身，接過酒杯，羞澀地低下頭。
兩人相對無言，将杯中微溫的酒液飲盡。放下酒杯的瞬間，孫曜甚至不敢去看滕芳蘭的眼睛。
接下來該做什麼？按照規矩，新郎應該主動上前，與新娘親近，說些體己話，然後……然後便是寬衣解帶，共赴雲雨??。
孫曜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感到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她不能！她做不到！别說更進一步的接觸，就連想到要親吻這張陌生的、屬于另一個女子的臉龐，都讓她感到一陣生理性的惡心。她的唇，她的身體，隻願為她心中的那個人而保留。劉珵那帶着淡淡青草香氣的發絲，溫暖的擁抱……這些念頭如同潮水般湧來，瞬間淹沒了她。
她猛地後退一步，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殿下？您……您怎麼了？”滕芳蘭被她的反應吓了一跳，關切地問道。
“沒……沒什麼。”孫曜強自鎮定，擺了擺手，找了個蹩腳的借口，“許是……今日飲酒過多，有些頭暈。”
“那……殿下快些安歇吧。”滕芳蘭連忙說道，聲音裡帶着不易察覺的失望。
安歇？如何安歇？難道要同床共枕？孫曜隻覺得頭皮發麻。她看着那張鋪着大紅錦被的婚床，仿佛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陷阱。
不行，絕不能睡在一起！至少今晚不行！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柔些：“芳蘭……今日你也累了。我……我還有些公務需要處理，你先睡吧。不必等我。”
滕芳蘭愣住了。新婚之夜，新郎要去處理公務？這……這未免也太奇怪了。但她看着孫曜那明顯帶着疏離和疲憊的神情，也不敢多問，隻能順從地點點頭：“是……殿下。”
孫曜如蒙大赦，轉身走到外間的書案旁坐下，拿起一卷書簡，假裝看了起來。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書上。她的目光，時不時地飄向内室那搖曳的紅燭和低垂的幔帳，心中充滿了煎熬。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内室裡，滕芳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位傳說中溫文爾雅的豫章王，在新婚之夜會如此冷淡？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嗎？還是……她心中另有所屬？種種猜測，讓她心亂如麻。
孫曜在外間也是坐立難安。她能聽到内室裡輕微的翻身聲，能想象到滕芳蘭此刻的心情。愧疚感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很殘忍，但她别無選擇。
不知過了多久，内室的動靜漸漸平息了下去。孫曜悄悄起身，走到幔帳邊，掀開一角，向裡望去。隻見滕芳蘭已經側身蜷縮着睡着了，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挂着未幹的淚痕。
孫曜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生疼。她輕輕放下幔帳，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建業城的燈火大多已經熄滅，隻有天邊一彎殘月，散發着清冷的光輝。
她該怎麼辦？今夜可以蒙混過關，那明夜呢？以後呢？她不可能永遠逃避下去。滕芳蘭是無辜的，她不該承受這樣的冷遇和欺騙。而她自己，又要如何在這場注定沒有幸福的婚姻中，保全自己，也保護好她和劉珵之間那份脆弱的感情？
還有洛陽??的阿晟??、阿襄??、阿祎??……她們若是知道自己此刻的處境，又會是何種心情？遠方的戰火（指晉與鮮卑）似乎也從未停歇，天下一統的夢想依舊遙遠。内憂外患，情困樊籠。年僅十七歲的孫曜，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無力與迷茫。
夜風微涼，吹散了些許酒意，卻吹不散她心頭的愁雲。她擡起頭，望向劉珵居住的那個院落的方向，那裡一片漆黑，寂靜無聲。但她知道，劉珵一定也和她一樣，徹夜難眠。
“阿珵……”她在心中默默呼喚着這個名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汲取到一絲面對未來的勇氣。紅燭帳暖，良辰美景，于她而言，卻是一個無比冰冷而漫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