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之水,浩蕩東流,滋養着江東?沃土,也映照着建業?城頭那面象征孫吳?國祚的赤色旗幟。然而,泰始七年的吳國,并非隻有這江南的溫婉與富庶。在其遙遠的南疆——交州?之地,一場曠日持久的征伐,正進行到白熱化的階段。那裡的山川風物,與中原迥異,充滿了蠻煙瘴雨?的神秘與兇險。
自晉廷任命楊稷?為交州刺史,策反吳國舊将,試圖将這片南方疆土納入版圖以來,交州便成了兩國角力的前沿。吳主孫皓?豈能容忍祖宗基業旁落?數年間,戰火連綿,勝負膠着。直至交州刺史?病逝,孫皓力排衆議,擢升郁林??太守陶璜??為交州牧??,都督交州諸軍事,并委派剛從荊州??前線調回不久的豫章王孫曜??,以及寄身吳國的蜀漢??後主??之“子”劉珵??,随軍南下,“觀摩軍務,以砺心志”。
孫皓此舉,用意深遠。陶璜有勇有謀,是宿将之才;孫曜乃宗室??翹楚,劉珵系“歸義”??之裔,讓他們參與平南戰事,既是對陶璜的信任與支持,亦有讓年輕一代積累軍功、熟悉疆場之意,更不乏向天下展示吳國平定南方、恢複故土之決心的政治考量。
此刻的交趾郡??治所——龍編??城外,吳軍大營連綿十餘裡,旌旗獵獵,卻難掩南國濕熱氣候帶來的滞重感。空氣中彌漫着草木腐爛與水汽蒸騰混合的氣息,營帳内外,随處可見揮汗如雨、面色疲憊的兵士。對于這些大多來自江東或荊楚??之地的士兵而言,南方的酷暑、毒蟲、瘴疠??,其威脅甚至超過了城頭晉軍的箭矢。
中軍大帳之内,陶璜正臨軒??而立,目光如炬,凝視着懸挂的交州輿圖??。他年過四旬,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久經沙場的風霜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與洛陽??朝堂上的衮衮諸公??不同,陶璜身上更多的是一種百戰老将的沉穩與悍厲。
孫曜和劉珵侍立在側。她們皆已十六歲,身着輕便透氣的葛布??戎服,頭戴武弁??,腰懸佩劍。數月南征,風餐露宿,讓她們原本白皙的皮膚染上了一層健康的蜜色,眼神也愈發沉靜。孫曜眉宇間繼承了孫氏??的英武之氣,此刻正專注地聽着陶璜與幾位部将分析敵情;而劉珵則顯得更為内斂,她時而看向輿圖,時而觀察着帳内衆人的神情,默默記下每一個細節。
“報——”一名斥候??匆匆入帳,帶着一身泥水,“禀都督!西線九真??傳來消息,晉将毛炅??正試圖沿江北上,與龍編守軍楊稷互為犄角,我軍水師已在江面與之周旋!”
“毛炅?”陶璜眉頭一皺,此人亦是晉軍在交州的悍将。“傳令水軍都尉??,務必封鎖江面,不可讓其靠近龍編一步!另遣一軍,沿岸布防,阻其登陸!”
“遵命!”斥候領命而去。
帳内氣氛略顯凝重。龍編城高池深,楊稷又善于守備,強攻不易。如今毛炅又來襲擾側翼,戰局似乎變得複雜起來。
“都督,”一位偏将??上前一步,憂心忡忡道,“我軍遠道而來,糧草補給不易,加之水土不服,軍中疫病時有發生。若戰事拖延,恐生變數啊。”
“‘兵貴神速’??,亦需‘因糧于敵’??。”陶璜沉聲道,目光掃過衆人,“龍編城中,糧草亦非無限。楊稷孤軍深入,外援難繼。我軍隻需困守此城,斷其糧道,再分兵擊破毛炅,則楊稷不攻自破。”他的語氣斬釘截鐵,透着強大的自信。
孫曜聽着陶璜的分析,心中暗暗點頭。這位陶将軍,果然名不虛傳,深谙圍點打援之道。她想起父王孫休??在世時,也曾贊譽過陶璜的将才。此刻親身經曆,更覺其用兵老辣。她看向劉珵,隻見劉珵也正望向自己,眼中流露出相似的欽佩。
散帳之後,孫曜與劉珵并肩走出大帳。午後的陽光炙烤着大地,營中的喧嚣似乎也因這酷熱而減弱了幾分。
“陶将軍用兵,确有章法。”孫曜低聲道,“困守龍編,先破毛炅,此乃‘批亢搗虛’??之策。”
“是啊,”劉珵輕聲附和,用衣袖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隻是……這南疆之地,實在難熬。将士們每日在泥濘與濕熱中煎熬,還要時時提防毒蟲瘴氣,縱有良策,士氣亦難免受挫。”她想起營中那些因患上“瘴疾”??而痛苦呻吟的士兵,心中便一陣恻然。
“慈不掌兵??。”孫曜語氣平靜,目光卻望向遠處那高聳的龍編城牆,“戰争,本就如此殘酷。若不能盡快拿下此城,結束戰事,将士們的苦楚隻會更甚。”她的眼神中,閃爍着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決斷。身為孫吳宗室,她深知肩上的責任,也明白勝利需要付出代價。
“殿下說的是。”劉珵低下頭,不再言語。她知道孫曜并非冷酷,隻是立場不同,看待問題的角度也不同。她來自一個已經覆亡的王朝,更能體會底層士兵的艱辛與無奈。
接下來的日子,戰局果然如陶璜所料。吳軍主力繼續圍困龍編,同時分兵南下,配合水師,在都河??一帶與毛炅的援軍展開激戰。孫曜和劉珵雖未親臨前線搏殺,卻也時常跟随陶璜巡視營寨,慰問傷員,或是整理彙總前線送來的戰報。
她們親眼看到吳軍将士如何在泥濘的河灘上與敵人反複争奪,如何在濕熱的叢林中艱難跋涉,如何在簡陋的營帳中忍受着傷痛與疾病。她們也聽到了陶璜在夜深人靜時,對着輿圖反複推演、殚精竭慮的歎息。
一個雨夜,瓢潑的大雨敲打着帳篷,發出沉悶的聲響。帳内,一盞昏暗的油燈搖曳着,映照出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阿珵??,冷嗎?”孫曜将自己身上的薄毯分了一半給劉珵。南國的雨夜,濕氣入骨,竟也帶着幾分寒意。
“還好。”劉珵裹緊了毯子,往孫曜身邊又靠了靠,感受着對方傳來的體溫,“隻是這雨,不知何時能停。前線将士,在這樣的天氣裡作戰,定然更加艱難。”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孫曜輕聲道,目光投向帳外的黑暗,“父王在世時,常教導我此理。如今親臨疆場,方知其中分量。”她頓了頓,側過頭,看着劉珵柔和的側臉,“阿珵,你……後悔随我來這南疆嗎?”
劉珵微微一怔,随即搖了搖頭,露出一絲淺笑:“能伴在殿下身邊,見識這般軍國大事,是珵之幸事,何談後悔?隻是……”她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隻是時常想起故國成都??,不知如今是何景象,也不知……阿姊??她們,在洛陽是否安好。”她口中的阿姊,自然是指司馬晟、曹襄和劉祎。
提到洛陽的夥伴,孫曜的心也微微一動。她們五人,分屬晉、吳、蜀(亡)、魏(亡)、漢(山陽公國)??,命運交織,卻又天各一方。“她們……定然也是挂念我們的。”孫曜低聲道,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怅惘,“待此間事了,若有機會……”
她沒有說下去,但劉珵明白她的意思。在這亂世之中,她們這些身負國仇家恨、身份特殊的女子,想要再次相聚,何其艱難。
“會有機會的。”劉珵輕聲安慰道,伸手握住了孫曜放在膝上的手,“隻要我們都好好的。”
孫曜感受到掌心傳來的柔軟與溫暖,心中那份因戰争和離别而産生的郁結,似乎也消散了些許。她反手握緊劉珵的手,指尖微微用力。黑暗中,兩人的目光交彙,無需更多言語,彼此的心意已然相通。
數日後,前線傳來捷報,吳軍水陸并進,大破毛炅援軍,斬獲頗豐。毛炅敗退,再也無力威脅龍編側翼。消息傳來,吳軍大營一片歡騰。
失去外援的龍編城,徹底成為一座孤城。陶璜趁勢加強圍困,并派人招降。城中晉軍軍心動搖,守将楊稷雖拼死抵抗,但糧盡援絕,部下離心。終于,在圍困數月之後,建衡三年(公元271年)末,吳軍發動總攻,成功攻克龍編城。楊稷及其麾下主要将領或戰死,或被俘。至此,交州之亂基本平定,這片南疆故土,重歸孫吳治下。
陶璜因功勳卓著,被孫皓加封為交州牧,并允許其世代鎮守交州。而參與了此次平南戰役的孫曜和劉珵,也因“觀軍有方,曆練有成”,得到了孫皓的嘉獎。她們載譽返回建業時,已是泰始八年(公元272年)的初春。南疆的烽火硝煙,似乎已漸漸遠去。
然而,建業城的政治氣候,卻比南疆的瘴雨更加變幻莫測。平定交州的勝利,極大地助長了吳主孫皓本就日益膨脹的野心和驕奢之心。他自認為“德邁三皇,功過五帝”??,統一天下、蕩平西晉的念頭,如同燎原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恰在此時,一個名叫刁玄??的人,為孫皓的野心,又添上了一把幹柴。
刁玄,本是吳國的一個小吏,頗有才學,卻不走正途,善于阿谀奉承,尤其精通谶緯??之學。他揣摩上意,知道孫皓有北伐之心,便煞費苦心地“發現”了一樁“祥瑞”。
這一日,刁玄匆匆入宮,向孫皓獻上了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據稱是在蔣陵??附近的山中所得。那石頭之上,天然生有一些紋路,經過刁玄的“解讀”,竟構成了一句模糊的谶語:“黃旗紫蓋,見于東南,終有天下者,荊、揚??之君也!”
“黃旗紫蓋”,乃是帝王儀仗的象征。“東南”,指的自然是江東孫吳。“荊、揚之君”,更是直接點明了孫吳之主。這句谶語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上天預示,孫吳将取代西晉,最終統一天下!
孫皓聞言大喜過望,對刁玄的“發現”深信不疑。他本就迷信這類谶緯之說,認為這是上天降下的伐晉诏命。一時間,朝堂之上,谀詞如潮。以丞相??萬彧??為首的一幹佞臣,紛紛附和,稱頌此乃天意昭昭,陛下當順天應人,興兵北伐,建立不世之功。
當然,朝中亦有清醒之士,如左将軍??張悌??等人,認為國力尚未充沛,晉強吳弱之勢未改,不宜輕舉妄動。但他們的谏言,在孫皓高漲的野心和佞臣的鼓噪聲中,顯得微不足道,甚至被視為怯懦和“不忠”。
于是,就在交州戰事剛剛平息不久,吳國上下,又迅速投入到了另一場更大規模的戰争動員之中。孫皓下令,征發全國兵馬,調集糧草,修造舟船,任命親信将領,準備大舉伐晉。整個建業城,都籠罩在一片亢奮而又緊張的氣氛之中。
剛剛從南疆歸來的孫曜和劉珵,還沒來得及享受幾日安甯,便再次被卷入了這股戰争的洪流。孫曜作為宗室親王,自然要“身先士卒”,被任命為某路偏師的監軍。劉珵作為孫曜的“伴當”,也随同編入了北征大軍的序列。
大軍沿着長江西進,目标直指西晉的荊州重鎮——襄陽??。船隊連綿不絕,旌旗遮天蔽日,号角聲、戰鼓聲響徹江面,聲勢浩大。
然而,與出征時的喧嚣相比,孫曜和劉珵的心情,卻并不輕松。她們乘坐在一艘中型的樓船??之上,看着兩岸飛速倒退的景物,以及船上那些既興奮又忐忑的士兵,心中充滿了疑慮。
“殿下,”劉珵望着遠處陰沉的天空,輕聲道,“刁玄所言之谶語,真的可信嗎?‘天命’之事,素來缥缈,豈能憑一塊石頭、幾句曲解之語,便輕動幹戈,置數十萬将士性命于不顧?”她經曆過國破家亡,深知戰争的殘酷,對這種以虛無缥缈的“祥瑞”作為開戰理由的做法,本能地感到不安。
孫曜倚在船舷邊,江風吹拂着她的發絲(雖是男式發髻,但仍有碎發)。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信以傳信,疑以傳疑’??。谶緯之說,自漢??以來便有流傳,真假難辨。但如今陛下??深信不疑,群臣争相附和,大勢所趨,我等縱有疑慮,又能如何?”她的語氣中,帶着一絲無奈。她雖貴為豫章王,但在乾綱獨斷、性情暴虐的孫皓面前,并沒有多少話語權。
“可是……”劉珵還想再說些什麼。
孫曜轉過頭,看着她憂慮的眼神,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阿珵,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輕啟戰端,确實風險極大。但事已至此,我等身在軍中,唯有盡忠職守,随機應變。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護着你。”她的眼神堅定,語氣溫柔,試圖安撫劉珵的不安。
劉珵感受到她掌心的力量,心中稍定。她知道,孫曜并非魯莽之人,她隻是身不由己。在這艘飄搖的戰船上,在這場前途未蔔的戰争中,她們唯一能依靠的,隻有彼此。她點了點頭,将頭輕輕靠在孫曜的肩上。“嗯,我相信殿下。”
大軍行至夏口??附近時,天公卻仿佛要印證那些反對者的擔憂一般,驟然變臉。原本隻是陰沉的天空,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時值深秋,如此大雪,實屬罕見。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覆蓋了江面和兩岸。氣溫驟降,寒風呼嘯,滴水成冰。吳軍士兵多來自南方,不耐嚴寒,許多人凍得瑟瑟發抖,甚至出現了凍傷。舟船行進困難,糧草運輸也受到了極大阻礙。更糟糕的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被許多士兵視為不祥之兆,軍心開始浮動。
孫皓本人,雖在後方建業,但也收到了前線雪災的消息。他本就性情多變,之前因“祥瑞”而起的萬丈雄心,此刻被這漫天大雪澆了個透心涼。他開始懷疑,這大雪是否是上天對他倉促出兵的警示?再加上一些留守大臣的勸谏,原本堅定的北伐決心,開始動搖。
終于,在與群臣商議後,孫皓下達了撤軍的命令。理由是“天降瑞雪,兆示休兵”??,将這場虎頭蛇尾的軍事行動,用另一個自欺欺人的“祥瑞”掩蓋了過去。
收到撤軍命令時,孫曜和劉珵正站在船頭,望着白茫茫一片的江天。雪花落在她們的肩頭,帶來刺骨的寒意。
“撤了?”劉珵有些難以置信。如此聲勢浩大的北伐,竟然因為一場大雪,就戛然而止?
“是啊,撤了。”孫曜看着那些開始調轉船頭的戰船,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似是松了口氣,又似是帶着幾分嘲諷。“‘天意’難測啊。來時是‘黃旗紫蓋’,去時是‘瑞雪休兵’。這天意,還真是……随陛下的心意而變。”
劉珵聽出了她語氣中的譏诮,也不禁莞爾。這場鬧劇般的北伐,讓她們再次見識了孫皓的喜怒無常和吳國朝政的荒唐。
船隊緩緩掉頭,向着來路駛去。士兵們雖然免于在冰天雪地中作戰,但臉上卻多是茫然和失望。隻有孫曜和劉珵,在經曆了一番波折後,彼此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對方眼中那份“又逃過一劫”的慶幸,以及那份在風浪中愈發牢固的相依之情。建業城就在前方,但經曆了南疆的戰火和這場未遂的北伐,她們都明白,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
腳注:
1.長江:中國第一大河,流經孫吳核心區域。
2.江東:長江下遊以東地區,孫吳政權的根據地。
3.建業:孫吳都城,今江蘇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