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二年?的秋風,挾着蕭瑟之氣,掠過建業?的宮阙樓台。那遷都武昌?的诏令,如同一塊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朝野上下,人心浮動,私議紛紛。明面上,百官忙于籌備遷徙,整理行裝;暗地裡,卻是怨聲載道,對吳主孫皓?這位日益乖戾的君王,多了幾分腹诽與恐懼。“鳳凰來儀”?的吉兆猶在耳邊,然江東?百姓感受到的,卻非甘霖雨露,而是愈發沉重的徭役與賦稅,以及君王那陰晴不定、動辄雷霆的脾性。
豫章王府?之内,那層因上回“曲徑窺秘”?而驟然繃緊的氣氛,略有緩和,卻并未消散。孫曜?謹記着對滕芳蘭??的承諾,開始有意識地在日常起居中,給予這位名義上的正妃??一些“關照”。她會偶爾在白日裡,邀滕芳蘭一同用膳,或是詢問一些府中庶務,言語間盡量溫和;有時,甚至會在人前,刻意展現出幾分“夫妻和睦”的姿态。
滕芳蘭對孫曜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心中百味雜陳。她既感到一絲慰藉——至少,這位“夫君”沒有完全無視她;又難免疑慮——這是否隻是做給外人看的虛與委蛇?尤其是當她看到孫曜與劉珵??獨處時,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默契與溫柔,依舊會刺痛她的心。但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知道在這深宅大院,在這詭谲時局之下,能得一份表面的安穩,已屬不易。她小心翼翼地回應着孫曜的“善意”,努力扮演好一個“賢淑”王妃的角色,将那份驚悸與傷痛,深埋心底。
而孫曜與劉珵,則在滕芳蘭的目光下,愈發謹慎地守護着她們的秘密。白日裡,她們依舊是“情同手足”??的殿下與伴讀;唯有在夜深人靜、确認四周無人之時,她們才能在彼此的懷抱中,尋得片刻的真實與安甯。那份初嘗禁果??的悸動與甜蜜,并未因外界的風波而褪色,反而因壓抑而更顯珍貴。隻是,每當看到滕芳蘭那強顔歡笑、眼底深處卻藏着落寞的身影時,孫曜的心頭,總會掠過一絲沉重的愧疚。她知道,自己正試圖走在一條極其危險的鋼絲上,維系着一個看似平衡、實則脆弱不堪的三角關系。
然而,王府内的這點“家事”波瀾,與建業宮廷中正在醞釀的風暴相比,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漣漪。孫皓的猜忌與暴虐,如同懸在所有臣子頭頂的利劍,不知何時便會落下。
這一日,秋高氣爽,本是登高望遠??的好時節。然建業宮中的太極殿??内,氣氛卻凝重得如同冰窖。孫皓端坐于禦座??之上,面沉似水,眼神陰鸷地掃視着階下噤若寒蟬的文武百官。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并未佩戴繁複的冠冕,卻更顯其威嚴與……戾氣。
豫章王孫曜,位列宗室??之首,亦站在前排。她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盡量讓自己顯得恭順而不起眼。身旁的劉珵,則以伴讀的身份,站在稍後的位置,同樣低眉斂目。滕芳蘭今日并未随行入宮,但宮中的風吹草動,想必很快便會傳回王府。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将要發生什麼。中書令??陳聲??,因屢次直谏孫皓,勸其節制遊獵嬉樂、勿要過度勞民傷财,早已觸怒龍顔。昨日,孫皓狩獵歸來,聽聞陳聲私下與人議論遷都之事,言語間頗有微詞,更是勃然大怒。
“中書令陳聲何在?”孫皓終于開口,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
陳聲顫巍巍地從隊列中走出,他年事已高,須發皆白,此刻更是面無人色。他跪伏在地,叩首道:“臣……臣在。”
“哼,”孫皓冷笑一聲,從禦座上站起,踱步至陳聲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朕??待汝不薄,委以心腹之任。汝非但不思‘鞠躬盡瘁’??,反而屢屢違逆朕意,如今更敢妄議國策,煽動人心!陳聲,汝可知罪?!”
陳聲伏在地上,身體不住地顫抖,卻依舊擡起頭,直視着孫皓,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絲剛直:“陛下!臣……臣所言所行,皆為江山社稷,為吳國萬民!遷都武昌,勞民傷财,非但無益于國,反而動搖根本!陛下沉湎遊獵,疏于朝政,此乃取亂之道啊!陛下若不懸崖勒馬,恐……恐蹈前朝覆轍??!”
這番話,無疑是火上澆油。孫皓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額上青筋暴起。他猛地一腳踹在陳聲的肩頭,将其踹翻在地。“老匹夫!死到臨頭,還敢巧言令色,蠱惑視聽!”他厲聲喝道,“來人!”
殿外的侍衛??聞聲而入,甲胄锵锵。
“将這老賊與其家小,一并拿下!”孫皓眼中閃爍着殘忍的光芒,一字一頓地說道,“用……‘大鋸’??處之!以儆效尤!”
“大鋸”二字一出,整個大殿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仿佛停止了。所有官員都吓得面無人色,紛紛低下頭,不敢直視禦座上那如同惡魔般的君王。
用鋸子将人活活鋸死!這是何等殘忍酷烈的刑罰!自古以來,雖有酷刑,但如此慘無人道者,亦屬罕見!
孫曜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胃中一陣翻江倒海。她強忍着嘔吐的欲望,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她不敢去看陳聲那張絕望而慘白的臉,更不敢想象那血腥恐怖的場面。她隻覺得,眼前這位 “堂兄”,吳國的君主,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失去理智的暴君!
劉珵站在她身後,臉色同樣蒼白如紙。她下意識地向孫曜靠近了些,仿佛想從她身上汲取一絲力量。她經曆過國破家亡的慘劇,見過太多死亡與背叛,但如此赤裸裸、毫無人性的酷刑,依舊讓她感到不寒而栗。她仿佛看到了當年成都城破??前夕,那些惶惶不可終日的景象。曆史,似乎總是在以不同的方式,重複着它的殘酷。
陳聲被侍衛拖拽着,如同拖着一條死狗。他沒有再掙紮,也沒有再呼喊,隻是用一種空洞而悲哀的眼神,掃過大殿中那些曾經的同僚。那眼神,像是在無聲地控訴,又像是在憐憫。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豫章王孫曜的身上,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究隻是化作一聲長長的、絕望的歎息。
孫曜迎着他的目光,心中一顫,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她怕自己眼中流露出任何一絲同情,都會引來殺身之禍。在這座金銮殿上,在這位暴君面前,憐憫是最廉價,也是最危險的情感。
陳聲被拖出大殿,殿外隐約傳來他家眷凄厲的哭喊聲,但很快便被宮牆隔斷。大殿之内,依舊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孫皓似乎很滿意這種效果,他緩緩走回禦座,坐下,目光陰冷地掃視着群臣。
“諸位愛卿,”他語氣森然地說道,“陳聲之事,便是前車之鑒。誰若再敢如他一般,妄議國是,違逆朕意,便是此等下場!‘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爾等當好自為之!”
群臣戰戰兢兢,齊聲叩首:“臣等……謹遵陛下教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萬歲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卻顯得如此空洞而虛假。
孫曜和劉珵也随着衆人一同叩拜,心中卻是一片冰涼。孫皓的殘暴,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長此以往,吳國……還能支撐多久?她們的命運,又将何去何從?
然而,就在這酷刑的陰影尚未散去,血腥氣似乎還彌漫在空氣中之時,孫皓卻又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
“當然,”他說道,“朕曆來賞罰分明。有罪必罰,有功……亦當重賞。”
他将目光投向了武将隊列中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堅毅的中年将領。
“大都督??、鎮軍将軍??陸抗??何在?”
陸抗聞聲出列,他身着戎裝,步伐沉穩,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隻是躬身行禮:“臣在。”
陸抗,乃是吳國名将陸遜??之子,素以沉穩多謀、治軍嚴謹著稱。他常年鎮守荊州??前線,抵禦西晉??的進攻,是吳國東南防線的砥柱中流,深得軍心民望。即便是在孫皓這樣猜忌成性的君主手下,陸抗憑借其卓越的軍事才能和謹小慎微的處世之道,依舊屹立不倒。
“陸愛卿,”孫皓看着陸抗,語氣中難得帶上了一絲贊許,“汝鎮守西陵??,屢挫強敵,‘有社稷之功’??。今荊襄之地,乃國之門戶,非卿不能當此重任。”他頓了頓,朗聲道,“朕意已決,擢升陸抗為大司馬??、荊州牧??!賜‘假節’??,總領荊州諸軍事!望卿‘不負朕望’??,為國鎮守西陲,揚我國威!”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嘩然。大司馬,乃是三公??之一,位極人臣,總攬軍政大權。荊州牧,更是執掌一方軍政,權力極大。孫皓在處死一位直谏的文臣之後,卻又破格擢升一位手握重兵的武将,這其中的用意,着實令人難以捉摸。
群臣們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盤算。有人認為這是孫皓在殺雞儆猴之後,又施以恩惠,以安撫人心,尤其是安撫軍方重将;也有人認為,孫皓此舉,未必沒有更深的猜忌——将陸抗捧到如此高位,日後若有差池,便更容易将其扳倒。帝王心術,深不可測。
陸抗臉上依舊波瀾不驚,他再次躬身,沉聲道:“臣……謝陛下隆恩。臣定當‘恪盡職守’??,為陛下、為大吳,鎮守好西陵門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的聲音洪亮而堅定,在這壓抑的大殿中,帶來了一絲難得的穩定感。
孫曜看着陸抗那沉穩如山的身影,心中稍稍松了口氣。陸抗的升遷,至少說明孫皓在暴虐之餘,尚存一絲理智,知道吳國的安危,還需要依靠這些真正有能力的将領。荊州防線若穩,西晉便難以東窺。隻是……将如此大的權力交予一人,以孫皓的性格,日後真的能不起疑心嗎?陸遜當年功高蓋主,最終憂憤而死??,陸抗……會重蹈覆轍嗎?
她不由得想起了遠在洛陽??的司馬晟??、曹襄??、劉祎??。西晉國力蒸蒸日上,君明臣賢,而東吳卻在孫皓的統治下,一步步走向深淵。兩相對比,怎不令人憂心忡忡?
朝會散去,孫曜與劉珵并肩走出太極殿。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驅散了殿内的陰冷,卻驅不散她們心頭的陰霾。
“殿下……”劉珵輕聲開口,聲音有些幹澀,“陳令君……太慘了。”
孫曜沉默地點點頭,低聲道:“‘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我欺。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日後行事,務必更加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珵明白。”劉珵應道,随即又問,“陸大司馬升遷,對我們……是好是壞?”
“難說。”孫曜搖搖頭,“陸抗鎮守荊州,于國有利,或可延緩晉東進之勢。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今日之榮耀,焉知非明日之禍端?我們……隻能靜觀其變了。”
她頓了頓,側頭看向劉珵,眼中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阿珵,這吳國……怕是待不久了。我們……也要早做打算。”
劉珵心中一凜,明白了孫曜的未盡之意。她們的身份,她們的秘密,注定了她們不可能永遠留在這風雨飄搖的東吳。隻是,天下之大,何處又是她們真正的容身之所?
兩人相顧無言,心中都充滿了沉甸甸的憂慮。
回到豫章王府,滕芳蘭早已等候在側。她顯然已經聽聞了宮中的消息,臉色蒼白,眼中帶着難以掩飾的恐懼。
“殿……殿下……”她迎上前,聲音顫抖,“宮裡……宮裡說,陳令君……被……”她不敢說出那個可怕的詞語。
孫曜看着她驚恐的模樣,心中一歎。她握住滕芳蘭冰涼的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莫怕。宮中之事,自有陛下決斷。我等臣子,隻需‘恪守本分’??便是。”
她沒有多說,但握住她的手,卻比往日多了幾分力量。滕芳蘭感受到她掌心傳來的溫度,心中的恐懼稍稍平複了一些。她擡起頭,看着孫曜那張故作鎮定的臉,又看看旁邊同樣神色凝重的劉珵,忽然覺得,在這冰冷殘酷的世道裡,她們三人,或許……真的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無論彼此間有多少隔閡與秘密,面對那高高在上的、喜怒無常的君王,她們的命運,似乎早已緊密相連。
這一刻,一絲微妙的、超越了嫉妒與猜疑的情愫,在滕芳蘭的心中悄然滋生。或許,孫曜對劉珵的那份“情誼”,并不僅僅是她最初想象的那般不堪。或許,在這吃人的宮廷裡,相互依偎、彼此取暖,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她沒有再追問,隻是默默地低下頭,任由孫曜握着她的手。夕陽的餘晖透過窗棂,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冰冷的地闆上,顯得格外孤寂,卻又帶着一絲相互依偎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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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注:
1.鳳凰二年:公元273年。
2.建業:見上回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