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泰始九年,歲在癸巳。洛陽?,這座曆經漢魏滄桑、如今作為大晉王朝心髒的帝都,正展現着一種鼎定中原後的恢弘氣象。宮阙巍峨,樓閣連雲,馳道?寬闊,市坊繁華。相較于長江?南岸建業?城中那因君王乖戾而彌漫的壓抑與惶恐?,此地的空氣似乎要舒展許多。然在這“克繼大統,奄有四海”?的盛世表象之下,權力的棋局,人心的角力,從未有片刻停歇。昔日曹魏?的遺韻尚未完全消散,新朝的根基亦需不斷夯實,暗流潛伏,草蛇灰線??,考驗着這位開國之君的智慧與手腕。
吳興王??府内,一襲月白??圓領袍??,頭戴白玉??小冠的司馬晟??,正臨窗而立。她年方十八,眉宇間已褪去幾分稚氣,透出與其父皇司馬炎有幾分相似的深沉。身為天子之女,卻以“皇子”之身封王,居于這洛陽繁華地的王府之中,她的目光總是帶着一種旁觀者的清醒與疏離。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庭院,奇石疊翠,秋菊??綻放,一派皇家園林的精緻。但她的心思,卻早已飛越了這高牆,投向了那風雲變幻的朝堂,以及……遠在江南??的故人??。
“殿下??,宮中傳來消息,今日大朝??,陛下??怕是又要提及鄧征西??之事了。”侍立在側的曹襄??低聲說道。她今日穿着一身略顯素淨的青色??襕衫??,身姿挺拔,面容清麗中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憂郁。作為曹魏末帝曹髦??之女,她在這晉室的屋檐下,身份微妙而尴尬,唯有在同為女兒身、卻以男裝示人的司馬晟與劉祎??身邊,才能尋得幾分同病相憐的慰藉。
“鄧艾……”司馬晟微微颔首,語氣平靜無波,“沉冤多年,也該有個了斷了。”她的目光投向遠處宮城的方向,“我父皇此舉,既是彰顯‘寬仁’,亦是為徹底收攏前朝人心。‘亡羊補牢,未為遲也’??,這步棋,走得不差。”
她口中的“鄧征西”,便是昔日曹魏名将鄧艾。這位曾以奇兵滅蜀??、功勳卓著的老将,最終卻落得身死名裂、家屬流徙??的下場,實乃魏末晉初一樁令人扼腕的公案。當年事涉複雜,既有同僚鐘會??的構陷,亦有司馬昭??的猜忌與默許。如今司馬炎登基已近十年,天下漸定,為這位前朝功臣平反昭雪,無疑是向天下昭示新朝氣度、彌合舊日裂痕的妙招。
“隻怕朝中,未必人人都樂見其成。”劉祎輕聲道。她坐在不遠處的坐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她亦是十八歲,乃漢獻帝??之孫、山陽公??劉康之女,代表着早已湮滅的漢室最後一縷餘晖。她穿着一身款式簡單的葛布??直裾??,眉目間帶着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鄧征西功高蓋主,其覆滅雖有冤屈,亦不乏取禍之道。如今為其平反,怕是會觸動某些人的舊瘡疤。”
她的話語雖輕,卻點中了要害。朝堂之上,派系林立。當年參與構陷鄧艾、或是在其覆滅中推波助瀾者,未必沒有人在今日的晉室中身居高位。例如權傾朝野的重臣賈充??,當年便與鐘會關系密切。此刻為鄧艾平反,難免會讓他們感到難堪,甚至引發新的猜忌與暗鬥。
司馬晟唇邊泛起一絲冷笑:“觸動又如何?此乃陽謀??。父皇要的是天下歸心,些許舊怨,豈能阻礙大局?況且,鄧艾之孫鄧朗??屢次上書陳情,言辭懇切,于情于理,父皇都需給個交代。”
正如司馬晟所料,幾日後,在大晉王朝的朝堂之上,關于為鄧艾平反昭雪的議題,再次被正式提出。這一次,是鄧艾之孫鄧朗,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身着素服,伏于階下,泣血陳情,曆數其祖父鄧艾昔日開疆拓土、屯田興業??之功,以及最終蒙冤而死的慘狀。其情其景,聞者無不動容。
晉武帝司馬炎高坐龍椅??,面色肅然。他聽完了鄧朗的陳述,又環視階下群臣,緩緩開口,聲音威嚴而沉穩:“鄧艾昔為魏臣,‘功存社稷’??,其忠可嘉。不幸罹難,朕常為之歎息。‘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前朝之事,雖非朕躬親所為,然正道所在,沉冤豈可不雪?”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賈充等人,繼續說道:“今鄧朗泣血陳情,言辭懇切。朕意已決:追複鄧艾爵位,以其孫鄧朗為郎中??。其家屬流放者,悉數赦還。‘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望鄧氏後人,能‘繼其遺志’??,為我大晉效力。”
聖旨一下,朝野震動。大部分官員山呼陛下“聖明”、“仁德”,稱頌之聲不絕于耳。賈充等人雖面色有些不自然,卻也不敢公然反對,隻能随衆附和。鄧朗更是叩首謝恩,感激涕零。
一場持續近十年的公案,就此畫上了句号。司馬炎此舉,既安撫了鄧氏後人,又收買了人心,更彰顯了新朝“撥亂反正”的氣度,可謂一舉多得。
司馬晟在王府中得知消息,隻是淡淡一笑。她對父皇的政治手腕,向來是佩服的。隻是,不知為何,她心中卻隐隐有一絲不安。鄧艾平反,固然是好事,但父皇……似乎越來越沉醉于這種掌控一切、揮灑“皇恩”的感覺之中了。
她的不安,很快便得到了印證。
就在鄧艾平反之事塵埃落定後不久,又一道來自皇宮的旨意,在洛陽城中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晉武帝下诏:為充實後宮,綿延子嗣,特下令于全國範圍内,挑選“良家女子”??入宮。诏令明确規定:“禁天下嫁娶,使有司審閱‘公卿’??以下子女,姿色端麗者,選入後宮。”??
這道旨意,猶如平地驚雷,炸響在洛陽的權貴之家。
禁止天下嫁娶!這意味着,在選秀結束之前,所有的适齡女子,無論貴賤,都不得私自婚配!而公卿大臣家中的女兒,更是要經過官員的審閱,容貌出衆者,便要送入那等級森嚴、如同鍍金鳥籠的後宮之中!
一時間,洛陽城中,暗流湧動。
有女兒待字閨中的官員,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既怕女兒被選中,從此骨肉分離,又怕女兒若不夠出衆落選,或是想方設法隐匿,會觸怒龍顔,招來禍患。更有甚者,一些鑽營之徒,則将此視為進身之階,想方設法将自家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希望能一朝被選中,從此家族飛黃騰達。人情百态,在這道選秀旨意下,顯露無疑。
吳興王府内,氣氛也變得有些微妙。
“父皇……當真糊塗了!”司馬晟得到消息,罕見地動了怒。她一拳砸在案幾??上,精緻的眉眼間滿是愠色,“剛剛平反鄧艾,以示寬仁,轉眼便下此等‘奪人妻女’??之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父皇難道忘了聖人教誨?如此橫征暴斂,與那江南孫皓,又有何異?!”
她并非嫉妒那些即将入宮的女子,而是對父皇這種日益增長的奢靡與縱欲之風,感到深深的憂慮與失望。她深知,一個王朝的衰敗,往往始于君王的懈怠與荒淫。
曹襄和劉祎也是面色凝重。
“陛下此舉,怕是會引來諸多非議。”曹襄憂心忡忡地說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如今強行禁止嫁娶,奪人子女,豈非與民争利,失天下之心?”她想起自己那早已逝去的父親曹髦,雖是傀儡,卻也曾想奮力一搏,最終血濺宮門??。而眼前的晉武帝,坐擁天下,卻似乎開始沉溺于聲色犬馬,怎不令人唏噓?
“自古帝王,多有此好。”劉祎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絲洞察世事的涼意,“隻是……‘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父皇此舉,怕是……埋下了禍根。”她想起了漢室??的衰微,外戚宦官專權,君王沉湎後宮,最終導緻天下大亂。曆史的教訓,殷鑒不遠。
“我們……會不會……”曹襄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臉色微微一變,“我們雖以‘男子’身份示人,但畢竟……若是有司詳查……”
司馬晟聞言,眉頭也蹙了起來。她們三人,都是十八歲的年紀,正值“豆蔻年華”??。司馬晟身為公主,自然無虞。但曹襄是前朝廢帝之女,劉祎是東漢亡國之裔(山陽公國雖存,但形同虛設),她們的身份,都帶着幾分敏感。若是那些負責選秀的官員,為了邀功或是别有居心,深挖細查,她們女兒身的秘密,未必不會暴露!
“應當無妨。”司馬晟沉吟片刻,說道,“我等平日深居簡出,極少抛頭露面。且父皇對我等‘皇子’的身份,已有定論。那些選秀的有司,想必也不敢輕易将目光投向皇家宗室,尤其是……我們這些‘不成器’??的。”她故意說得輕松,想安撫曹襄和劉祎,但心中也并非全無擔憂。
“但願如此吧。”曹襄歎了口氣,眉間的憂色卻未散去。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司馬晟,又看了一眼劉祎,心中忽然生出一絲荒謬而慶幸的感覺。幸好……幸好她們是以這副男兒裝扮存于世間。若是真正的女兒身,此刻怕是也要如同那些待選的女子一般,惶惶不可終日,任人挑選了吧?想到這裡,她又不禁感到一陣悲哀。無論是男是女,在這亂世之中,她們的命運,似乎都難以由自己掌控。
劉祎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窗外。她似乎總能比她們更快地接受現實,用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來面對這世間的荒誕與無奈。
接下來的日子裡,洛陽城因為選秀之事,變得更加喧嚣。負責選秀的有司官員,乘坐着馬車,穿梭于各坊市之間,挨家挨戶地查驗。城中關于哪家女兒貌美如花,哪家女兒試圖隐匿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有傳言說,連遠在西北邊陲、正與鮮卑??叛軍(如秃發樹機能??部)作戰的将領家中,也接到了選送女兒入京的命令。
司馬晟、曹襄和劉祎三人,則更加深居簡出。她們盡量避免外出,也謝絕了大部分的訪客。王府的大門,似乎也比往日緊閉了許多。
一個傍晚,三人用過晚膳,在庭院中散步消食。夕陽的餘晖,将她們的身影拉得很長。
“聽說……今日又有數十名女子被選中,送入宮中了。”曹襄低聲說道,語氣中帶着一絲怅然。
“‘宮闱深似海。”司馬晟接口道,聲音有些發冷,“父皇的後宮,早已佳麗三千??,如今還要如此大動幹戈。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或許……陛下隻是想多些子嗣,鞏固皇權吧。”劉祎試圖從政治的角度解釋,但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有些蒼白。
“子嗣?”司馬晟冷笑一聲,“怕是滿足私欲更多些吧!‘食色,性也’??,此乃人之常情。但身為帝王,豈可因一己之私,而攪得天下不甯?”
她停下腳步,看着曹襄和劉祎,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阿襄,阿祎,”她忽然開口,語氣鄭重,“你們……可曾想過,我們……未來的路?”
曹襄和劉祎都是一怔。
“未來的路?”曹襄有些茫然,“我們……還能有什麼路?能在這亂世中,偏安一隅,保全自身,已是萬幸了。”
“偏安一隅?”司馬晟搖搖頭,“這吳興王府,這洛陽城,看似安穩,實則……亦是‘危巢’??。父皇今日能下令選美,明日便可能因其他緣故,将目光投向我們。我們的身份,我們的秘密,終究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她頓了頓,看向遠方,目光深邃:“江南的孫曜??和阿珵??,身處吳宮??那等險境,尚且在掙紮求存。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殿下的意思是……”劉祎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司馬晟坦誠道,“但我們必須開始思考。思考如何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任人擺布。或許……我們需要力量,需要盟友,需要……一個可以不再僞裝、真正屬于我們的容身之所。”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曹襄和劉祎聽着,心中都泛起了波瀾。
是啊,她們不能永遠躲藏在這男裝的軀殼之下,不能永遠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她們是帝王之後,是天潢貴胄,她們的生命,不該如此被動和黯淡。
夕陽漸漸沉下,夜幕開始降臨。庭院中的燈火次第亮起,驅散了黑暗,卻驅不散三個少女心中那份對未來的迷茫與……隐隐燃起的渴望。
鄧艾的平反,昭示着舊時代的落幕與新秩序的建立;而掖庭的選秀,卻又預示着權力可能帶來的腐蝕與危機。在這光明與陰影交織的洛陽城中,司馬晟、曹襄、劉祎,這三位同樣背負着沉重過往、同樣隐藏着驚天秘密的少女,她們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開始投向了那更加波谲雲詭、卻也可能蘊藏着無限生機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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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注:
1.晉武帝:即司馬炎。
2.泰始:司馬炎的第一個年号(265年-274年)。泰始九年為公元273年。
3.洛陽:西晉都城。
4.馳道:秦漢以來修建的交通大道,尤指皇帝出巡的專用道路,寬闊平坦。
5.長江:見上回腳注。
6.建業:東吳都城。
7.建業城中那因君王乖戾而彌漫的壓抑與惶恐:指上一回描寫的孫皓殘暴統治下的建業氛圍。
8.克繼大統,奄有四海:繼承了正統地位,統治了天下。形容晉朝取代曹魏,統一北方的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