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九年?的冬日，悄然降臨洛陽?。幾場薄雪過後，瓊樓玉宇披上銀裝，雕梁畫棟更顯肅穆。自去歲陛下?下诏廣選美女?，充實掖庭?以來，籠罩在京城權貴府邸上空的緊張與惶恐，雖已随着大批秀女入宮而漸漸淡去，然那份因君王好色奢靡而起的隐憂，卻如同這冬日的寒氣，絲絲縷縷，滲入人心。畢竟，“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漢祚?傾頹之鑒，相去未遠。

吳興王?府内，地龍??燒得正旺，溫暖如春。十八歲的司馬晟??斜倚在一方鋪着厚厚錦墊??的坐榻??上，手中漫不經心地翻閱着一卷竹簡??。她身着一襲深紫??色暗紋錦袍??，腰束玉帶??，長發以金冠??束起，更襯得膚色白皙，眉目深邃。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皇家威儀，随着年歲的增長，愈發沉澱下來，隻是偶爾流露出的、與年齡不符的憂思，才洩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靜。

一旁的矮幾??上，放置着小巧的銅爐??，爐中焚着“雞舌香”??，淡淡的辛香彌漫在空氣中。曹襄??與劉祎??坐在她對面的軟墊??上，亦是十八歲的年紀。曹襄穿着一身杏黃色??的細棉??袍，正低頭撥弄着爐火；劉祎則是一身素雅的灰色??缣??袍，捧着一杯溫熱的酪漿??，靜靜地啜飲着。

自上次關于“未來之路”??的談話之後，三人之間的氣氛便多了一層難以言說的微妙。她們都清楚地意識到，這看似安穩的“男子”身份，不過是暫時的庇護所，未來的命運，仍舊如同風中殘燭，充滿了變數。尤其是曹襄和劉祎，她們的家世背景，注定了她們比司馬晟更缺乏安全感。

就在此時，一名心腹内侍??悄無聲息地步入，躬身呈上一封用蠟密封??的絹書??。“殿下，”内侍低聲道，“江南??來的‘急信’。”

“江南”二字，讓在場的三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動。司馬晟示意内侍退下，接過絹書，指尖觸及那微涼的絲絹，心跳竟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她知道，這必然是來自建業??，來自孫曜??或劉珵??的消息。

她小心翼翼地拆開蠟封，展開絹書。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簾，正是孫曜的手筆。信寫得很長，字裡行間，既有對洛陽故人的問候與思念，亦有對吳宮??險惡環境的憂慮，以及……一個讓司馬晟三人始料未及的消息。

信中，孫曜以一種既欣喜又忐忑的語氣，隐晦而清晰地告知她們，她與劉珵，在經曆了種種磨難與考驗之後，已于不久前的一個夜晚，“結發為誓，永以為好”??。雖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無世俗婚禮，但在她們彼此心中，已視對方為攜手一生的“良人”??。信中并未露骨地描述所謂的“肌膚之親”，但那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隻有真正情到深處才會有的缱绻與依賴，已足以說明一切。孫曜甚至提及，她們在豫章王府??内，已暗中布置了一處隻屬于她們二人的“内室”，視作她們的“婚房”。

她還提到了滕芳蘭??。那日撞破她們親密之事後，滕芳蘭雖表面接受了“情同手足”的說辭，但彼此間的隔閡與猜疑并未消除。孫曜言語間流露出對滕芳蘭的愧疚，以及周旋于二人之間的疲憊與無奈。更令她們擔憂的是，吳主孫皓??遷都武昌??的計劃雖暫時受阻，然其性情愈發暴戾，朝中人人自危，“伴君如伴虎”??之感，日甚一日。

信的最後，孫曜殷切地詢問她們三人在洛陽的近況，言語間充滿了對她們安危的擔憂，并期盼着能有重逢之日。

司馬晟讀完信，久久沒有說話。她的臉色有些複雜，既有為孫曜和劉珵終于确認心意而感到的欣慰，又有一絲莫名的失落與……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她們五人，自幼相識，情誼深厚，早已視彼此為超越尋常的存在。如今，孫曜和劉珵率先“定下名分”，這讓她心中那份隐秘的占有欲，悄然泛起波瀾。

“她們……‘成婚’了？”曹襄湊近了些，也看到了信中的内容，聲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一種混合着驚訝、羨慕，還有些許酸楚的情緒湧上心頭。她羨慕她們的勇氣，能在那般險惡的環境下，确認彼此的心意；但同時，想到自己與司馬晟、劉祎之間那尚未明朗的關系，又感到一陣失落。

劉祎放下手中的酪漿杯，目光落在絹書上，眼神平靜，但眉頭卻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輕聲道：“江南風雨飄搖，她們能相互扶持，亦是幸事。隻是……豫章王妃那邊，怕是難以長久相瞞。”她總是能最快地抓住問題的關鍵，以及其中潛藏的危機。

“是啊，”司馬晟将信小心地折好，收入袖中??，語氣恢複了慣常的平靜，但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阿曜她們行事，還是……急切了些。在孫皓眼皮底下，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可若非如此，又能如何？”曹襄忍不住反駁道，聲音帶着一絲激動，“難道要等到‘人老珠黃’??，或是被那昏君随意指婚給哪個不相幹的人，才算穩妥嗎？至少……至少她們現在擁有彼此！”她的話語中，隐隐帶着對自己處境的映射。

司馬晟看了她一眼，沒有再争辯。她知道曹襄心中所想。她們三人，雖然身在相對安穩的洛陽，但未來的不确定性，又何嘗比江南少呢？

恰在此時，殿外再次傳來内侍的通報聲，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啟禀殿下，宮中傳旨，陛下召見。”

司馬晟心中一凜。父皇在這個時候召見，所為何事？她與曹襄、劉祎交換了一個眼神，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問。

“知道了。”司馬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你們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太極殿??偏殿之内，暖意融融。晉武帝司馬炎免去了繁複的朝服，隻着一身赭黃??色的寬袖常服，正憑幾??而坐，手中把玩着一枚玉如意??，神态頗為閑适。看到司馬晟進來行禮，他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晟兒??，來了。賜座。”

“謝父皇。”司馬晟依言在下首的錦墩??上坐下，心中卻在暗自揣摩父皇的用意。

“呵呵，”司馬炎放下玉如意，看着司馬晟，目光中帶着幾分審視，幾分滿意，“吾兒日益長成，‘英姿勃發’??，頗有乃父之風啊。”

“父皇謬贊，兒臣愧不敢當。”司馬晟謙恭地答道。

“不必過謙。”司馬炎擺擺手，話鋒一轉，“晟兒，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回父皇，兒臣虛度一十八載。”

“十八歲，快到‘男子’加冠??之年了，亦是……該當婚配的時候了。”司馬炎語氣随意，仿佛隻是在說一件尋常事，“朕近日思量，你身為皇子，吳興王，身邊總該有個知冷知熱的王妃照應，也好早日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宗嗣??。”

司馬晟心中咯噔一下，果然！選秀之事剛過，父皇便将主意打到了她這個“兒子”身上！她面上不動聲色，垂首道：“父皇聖明，兒臣……聽憑父皇安排。”

司馬炎見她如此“恭順”，臉上笑容更盛：“嗯，朕已為你物色了幾位人選。太尉??王祥??之孫女，聰慧賢淑；中書監??荀勖??之女，才貌雙全；還有衛将軍??楊珧??（楊皇後??之叔父）之女，亦是‘金枝玉葉’??。這幾家皆是朝中柱石，與我皇家聯姻，于國于家，皆有裨益。晟兒以為如何？”

司馬炎看似在征求意見，實則已将範圍劃定。這幾位，無一不是出自當朝權貴之家，聯姻的政治意味不言而喻。

司馬晟心中飛快地盤算着。直接拒絕，必然引父皇不快，甚至懷疑。但若是應承下來，娶一位真正的女子為妃，那她和曹襄、劉祎之間……不，她絕不能接受！

她擡起頭，眼中帶着幾分屬于年輕人的“執拗”與“真誠”，對司馬炎說道：“父皇隆恩，兒臣感激涕零。隻是……”她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兒臣……兒臣鬥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固然重要，然‘情投意合’??亦不可或缺。兒臣……兒臣希望能覓得一位真正心意相通之人為伴，而非……而非僅僅出于家世考量。”

司馬炎聞言，微微一怔，顯然沒想到一向“沉穩”的兒子會說出這番話。他打量着司馬晟，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随即又化為一絲玩味。“哦？情投意合？晟兒心中，莫非已有了意中人？”

“并非如此。”司馬晟連忙否認，臉頰微微泛紅，“兒臣隻是覺得，王妃将與兒臣相伴一生，若不能兩情相悅，豈非……豈非有負佳人，亦令兒臣終身抱憾？兒臣懇請父皇……懇請父皇寬限時日，容兒臣……自行尋覓一位品貌相當、性情相投的女子，屆時再禀明父皇，請父皇賜婚。”

這番話說得懇切而“真摯”，既表達了對父皇權威的尊重，又巧妙地将選擇權攬到了自己手中，理由聽上去也合情合理——一個情窦初開、對未來伴侶抱有美好幻想的年輕皇子形象，躍然紙上。

司馬炎沉吟片刻，看着眼前這個自己一向頗為看重的“兒子”，最終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寬容”的笑容：“也罷！‘兒大不由爺’??。既然你有此想法，朕便允了你。不過，”他話鋒一轉，帶着一絲帝王的威嚴，“此事不可拖延太久。明年之内，你須得給朕一個結果。否則，休怪朕替你做主！”

“兒臣……謝父皇恩典！兒臣定不負父皇厚望！”司馬晟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叩首謝恩。

回到吳興王府，司馬晟屏退左右，将與父皇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曹襄和劉祎。

曹襄聽完，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眼中充滿了受傷與不敢置信。她猛地站起身，盯着司馬晟，聲音帶着一絲顫抖：“殿下……殿下當真如此對陛下說的？要……要自行尋覓一位‘品貌相當、性情相投’的女子？”

“不錯。”司馬晟點頭，試圖解釋，“此乃權宜之計……”

“權宜之計？！”曹襄打斷她，眼眶泛紅，“殿下好一個權宜之計！前腳剛收到阿曜她們‘成婚’的書信，後腳殿下就要另覓佳人了！難道……難道殿下忘了我們之間的情誼了嗎？忘了我們同病相憐??，相互扶持走到今日了嗎？殿下此舉，将我和阿祎……置于何地？！”她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充滿了委屈與被背叛的感覺。

劉祎雖然沒有像曹襄那般激動，但臉色也沉了下來。她看着司馬晟，語氣清冷：“殿下，你可知‘自行尋覓’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你要去接觸那些真正的世家貴女，意味着你要在她們之中挑選一個……成為你的‘王妃’。你……當真做得出來？”

面對曹襄的質問和劉祎的诘難，司馬晟心中一陣煩躁，亦有一絲被誤解的委屈。她看着眼前這兩個與自己朝夕相處、早已視若生命一部分的女子，看着她們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傷痛與質疑，一股積壓已久的情緒猛地爆發出來。

“夠了！”她低喝一聲，聲音帶着一絲壓抑的怒火，“你們以為我想這樣嗎？！父皇逼婚，我若不如此應對，難道要眼睜睜看着他将一個完全不相幹的女人塞進這王府，日夜與我‘相對’嗎？！你們隻知指責我，可曾想過我的處境？！”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逼視着曹襄和劉祎，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們說我忘了情誼，說我将你們置于何地？好！那我問你們，你們對我的情誼，又在哪裡？！”

“殿下……”曹襄和劉祎都被她突然爆發的氣勢震懾住了，一時語塞。

司馬晟上前一步，眼神銳利如刀，卻又帶着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與……深情。

“你們若真如自己所言那般，視我為重，在乎我們之間的情誼，”她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兩人耳邊，“那便……拿出你們的誠意來！”

“什麼……誠意？”曹襄下意識地問道。

司馬晟看着她們，眼中閃爍着一種近乎偏執的光芒，緩緩說道：

“很簡單。脫去這身男裝，恢複你們的女兒身。”

“然後，嫁給我。”

“做我司馬晟，名正言順的……王妃！”

話音落下，整個房間陷入一片死寂。

曹襄和劉祎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當場。她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司馬晟，仿佛第一次認識她。

恢複女兒身？嫁給她？

這……這簡直是……石破天驚！是癡人說夢！是自尋死路！

她們的女兒身份一旦暴露，在這等級森嚴、視女子為附庸的世道裡，等待她們的會是什麼？是欺騙君父的死罪？是淪為他人玩物的屈辱？是徹底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可是……

看着司馬晟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決心與……隐藏在霸道之下的、同樣深沉的依賴與渴望，曹襄和劉祎的心，如同被投入了一顆巨石，激起了萬丈狂瀾。

是啊，她們一直躲藏在這虛假的外殼之下，渴望着一份安穩，一份真情。而現在，司馬晟，她們所依賴、所傾慕的人，以這樣一種近乎決絕的方式，向她們提出了一個看似瘋狂、卻又直指問題核心的“要求”。

這不僅僅是一個要求，更像是一個考驗，一個賭注。賭她們是否有勇氣，為了這份不容于世的情感，去打破一切禁锢，去面對那未知的、可能萬劫不複的未來。

窗外，寒風呼嘯，卷起殘雪。室内，地龍的暖意似乎也無法驅散這驟然降臨的、令人窒息的張力。三個少女，三個身負國仇家恨、同樣隐藏着驚天秘密的靈魂，在這一刻，因為一個石破天驚的提議，命運的軌迹，似乎開始轉向一個無人能夠預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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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注：

1.公元273年末至274年初（晉泰始九年末至十年初，吳鳳凰二年末至三年初）：本章時間點設定在收到信件和賜婚風波，跨越了年尾年初。

2.泰始九年：公元2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