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去這身男裝，恢複你們的女兒身。然後，嫁給我。”
司馬晟?的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在曹襄?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難以平息。那夜，吳興王?府邸深處，暖閣?之内明明地龍?燒得熾熱，曹襄卻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深處直透四肢百骸。她與劉祎?是如何渾渾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居所，又是如何遣散了侍女，她幾乎全無印象。腦海中反複回響的，隻有司馬晟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眸，以及那石破天驚、近乎瘋狂的提議。
恢複女兒身？嫁給她？
這念頭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曹襄十八年來小心翼翼維持的假象，将那深藏心底的恐懼、渴望、矛盾與仇恨，一股腦兒地攪動起來。她躺在柔軟的床榻?上，錦被?溫暖，卻絲毫無法驅散内心的冰冷與混亂。窗外，寒月?高懸，清冷的輝光透過窗棂??，灑在地面上，如同凝結的寒霜。萬籁俱寂，唯有她自己的心跳聲，在寂靜的夜裡，如同擂鼓般清晰可聞。
她怎麼敢？！司馬晟怎麼敢提出如此……如此離經叛道??的要求？！她們是女子啊！是兩個頂着男子身份、行走在刀鋒邊緣的女子！一旦身份敗露，等待她們的，絕不僅僅是世人的恥笑，更是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司馬氏得國不正??，對前朝宗室??本就猜忌防範，她們的女兒身一旦曝光，司馬炎??——那個看似寬仁、實則深沉的晉武帝，焉能容她們活命？
更何況……更何況，司馬晟是司馬炎的女兒，是司馬昭??的孫女！司馬昭，那個名字如同毒咒，深深烙印在曹襄的記憶裡。正是他，逼死了她的父親——那個才華橫溢、卻壯志難酬的高貴鄉公??曹髦！“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父親臨終前那悲憤的呐喊，似乎猶在耳畔。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怎麼能……怎麼能對仇人的孫女，産生那不該有的情愫？又怎麼能……答應她如此荒唐的要求？！
可是……
腦海中又浮現出司馬晟平日裡的模樣。她們一同讀書習字，一同策馬??遊獵，一同在深夜裡，就着微弱的燈火，低聲傾訴着各自的心事與恐懼。司馬晟雖是皇家血脈，卻從未因此而驕縱，反而對她和劉祎多了幾分理解與關照。她有着超乎年齡的沉穩與智慧，卻也有着屬于少女的敏感與……偶爾流露的脆弱。她們之間的情誼，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伴讀與主君，摻雜了太多同病相憐??、相互慰藉的複雜情感。
尤其是司馬晟看向她時，那雙深邃眼眸中有時會掠過的一絲溫柔與依賴，總讓曹襄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動。她知道，那份情感，并非僞裝。在這冰冷殘酷的世道裡，在這身不由己的僞裝下，她們是彼此為數不多的、可以稍稍卸下防備的存在。
是恨，還是愛？是忠于血脈的仇恨，還是忠于内心的情感？是背負着“複國”??的虛幻枷鎖，還是追求“人生幾何，譬如朝露”??的真實幸福？
無數的念頭在曹襄腦中翻騰、沖突、撕扯，讓她頭痛欲裂，夜不能寐??。她翻來覆去，輾轉反側，直到後半夜，身心俱疲之下，才在迷迷糊糊中墜入了沉沉的夢境。
夢境之中，并非吳興王府那精緻的亭台樓閣，亦非洛陽??城的繁華街市。四周是彌漫的硝煙，耳邊是隐約的金戈鐵馬??之聲。她仿佛站在一處高台??（銅雀台）之上，俯瞰着下方廣袤的原野。天色昏黃，殘陽如血。
就在她茫然四顧之際，一個魁梧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那人身着玄色??的铠甲，并未戴盔，露出飽經風霜卻依舊棱角分明的面龐。他身材并不算異常高大，但站在那裡，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一雙細長的眼睛，閃爍着銳利而深邃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雖然從未親見，但隻一眼，曹襄便認了出來——那是她的高祖父??，那個結束了漢末??亂世、奠定了曹魏??基業的絕世枭雄——魏武帝??，曹操！
曹襄心中一顫，敬畏與恐懼交織，下意識地便要跪拜下去。
“不必多禮。”曹操的聲音傳來，低沉而威嚴，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并未看她，而是負手??立于高台邊緣，目光投向遠方那血色的殘陽，仿佛在回憶着什麼。
“想當年，”他緩緩開口，語氣中帶着追憶與感慨，“這天下，‘群雄并起，如沸如羹’??。董卓??亂政，袁紹??虎踞河北，袁術??僭号淮南，呂布??有勇無謀，劉備??屢敗屢戰……孤??提三尺劍??，興義兵??，破黃巾??，敗呂布于下邳??，滅袁術于壽春??，官渡??一戰，摧垮袁紹主力，親征烏桓，方才勘定北方。”
他的聲音不高，卻仿佛帶着金石之音，将那一段波瀾壯闊、鐵血峥嵘的歲月，徐徐展現在曹襄眼前。
“孤推行‘屯田’??，使‘百姓足食，軍資饒給’??；唯才是舉??，不拘一格，‘拔于禁、樂進于行陣之間，擢張遼、徐晃于亡虜之内’??；修明法度，整饬吏治……方有這‘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局面。‘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說到此處，他的語氣中透出一股睥睨群雄的傲然。
“孤一生戎馬，‘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南征北戰，無非是想結束這亂世，還天下一個太平，為子孫後代，打下一片基業！”他的目光轉向曹襄，那銳利的眼神，讓曹襄不由得垂下了頭。
“可恨！可歎！”曹操的語氣驟然轉厲，帶着無盡的憤懑與不甘，“孤栉風沐雨??，披荊斬棘??，好不容易奠定的基業，傳至孤之孫（曹奂）時，竟被司馬氏那奸賊父子，輕易篡奪！‘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詩雖非孤作（其子曹植所作），卻道盡了骨肉相殘之痛！而司馬氏之篡逆，比之更甚！”
他猛地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盯着曹襄，眼神淩厲如刀：“汝父高貴鄉公，何等剛烈！‘雖無尺土，仍欲奮力一擊’??，最終血濺宮門，‘死于非命’??！此仇此恨，‘天人共憤’??！”
“而汝！”他的手指幾乎點到曹襄的額頭，聲音冰冷，“身為曹氏之裔，汝父之子！不思‘卧薪嘗膽’??，為父報仇，為國雪恥！竟……竟與那殺父仇人之孫——司馬炎之子，那所謂的‘吳興王’，厮混一處，糾纏不清！！”
“說！”曹操厲聲喝問，“汝将祖宗基業置于何地？！将汝父慘死之仇，置于何地？！汝對得起‘曹’這個姓氏嗎？！”
雷霆般的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曹襄的心上。她渾身顫抖，臉色蒼白如紙，巨大的羞愧、恐懼和委屈瞬間将她淹沒。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高祖父……息怒！”她猛地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重孫并非……并非不記國仇家恨！隻是……隻是……”
她哽咽着，擡起淚眼模糊的臉，看着眼前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先祖，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氣，将那個隐藏了十八年的秘密，以及此刻心中最深的掙紮，一并傾吐而出：
“高祖父明鑒！我實為女子之身啊！！”
“什麼？！”曹操聞言，如遭雷擊，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後退了一步，細長的眼睛死死盯着曹襄，仿佛要将她看穿。
“我自出生起，便被當作男兒撫養，”曹襄淚流滿面，聲音嘶啞，“或許……或許是先父??尚存一絲念想，盼有朝一日能……能重振社稷??。然，大魏??江山已失，宗廟隳廢，‘天命’??早已不在曹家！我空有男兒之名，卻無回天之力！複國……早已是鏡花水月??！”
“高祖父一生‘唯才是舉’，不拘小節。我雖為女子，亦知‘人生幾何，譬如朝露’??之歎！國仇家恨，孫女不敢或忘，然魏祚已終，孫女……孫女亦想求一己心安，尋一……尋一知心之人相伴……度此餘生……”
她擡起頭，迎着曹操那複雜的目光，繼續說道：“更何況……更何況那吳興王司馬晟……她……她亦是女子！與孫女一樣，自幼便以男子身份示人！我等……我等同病相憐，相互扶持，早已……早已情愫暗生……”
“什麼？！她……她也是女子？！”曹操再次被震驚了，臉上的怒容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錯愕，随即又轉為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怪神情。他反複打量着曹襄，又仿佛透過她，看到了洛陽宮廷中那個同樣隐藏着秘密的“吳興王”。
女子……兩個都是女子……
一個是他曹操的重孫女，本該是金枝玉葉??，卻扮作男子苟活于世。一個是司馬炎的女兒，晉室公主，卻被封為“親王”，繼承封地。而這兩個頂着男子身份的女子，竟然還……情愫暗生？甚至……可能“成婚”？
這……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曹操沉默了。他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此刻充滿了複雜難明的光芒。有震驚，有荒謬，有對命運無常的感慨，甚至……還有一絲……看好戲般的興味？
他想到了司馬懿（司馬炎之祖父），司馬師（司馬昭之兄），司馬昭，那“三馬同槽”的夢，想到了他們父子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最終篡奪了他曹家辛苦打下的江山。他們自以為得計，自以為開創了煌煌大晉，卻不知，自家的“皇子”、“親王”，竟然是個女子！而且還和自己這個死對頭的後代，攪在了一起！
若是此事傳揚出去……
想到這裡，曹操那張原本緊繃的臉，線條忽然柔和了下來。他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那笑容，初時還帶着幾分冷峭，幾分嘲弄，漸漸地，竟化為了抑制不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高台上回蕩，初時低沉，繼而越來越響亮，充滿了某種……幸災樂禍的快意！
“女子！好！好一個女子！司馬家的‘吳興王’，竟也是個女子！妙啊！當真是……妙不可言！”他撫掌??大笑，似乎将之前的憤怒與不甘，全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司馬昭老賊！司馬炎小兒！你們機關算盡??，篡我江山，可曾算到，自家後院??，竟出了如此一樁‘好事’？！哈哈哈！天道好還??，報應不爽！我曹孟德英雄一世，曹氏雖失了天下，卻不想……卻不想後代之中，竟出了你這麼個……能讓司馬家贻笑千古??的人物！好！甚好！”
曹操笑得前仰後合，仿佛聽到了世間最有趣、最解氣的笑話。他看向曹襄的眼神，已經不再是之前的嚴厲與責備，反而帶着一種……近乎贊許的奇異光彩。
“罷了！罷了！”他止住笑聲，擺了擺手，語氣中帶着一種大局已定、樂見其成的輕松，“既然魏祚已絕，複國無望，汝又是女兒之身……那所謂的國仇家恨，便……随風去吧！”
他深深地看了曹襄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似是憐憫，似是嘲諷，又似是某種……惡作劇般的期待。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亦或，唯有……看仇家出醜啊！哈哈哈！”他再次大笑起來，“你……你自去做你想做之事吧！莫要辜負了……這出連老天都安排好的……好戲！且看那司馬氏，日後如何收場！哈哈哈哈！”
笑聲中，曹操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四周的硝煙與金戈之聲也随之遠去……
“呼！”
曹襄猛地從夢中驚醒，大口地喘着氣，額頭上布滿了冷汗。她坐起身，心髒仍在怦怦狂跳，高祖父那震耳欲聾的笑聲，似乎還回蕩在耳邊。
窗外，天色已現魚肚白??。清晨的微光，透過窗棂，驅散了暗夜的最後一絲陰霾。
她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回味着那個真實得可怕的夢境。高祖父的質問，她的哭訴，以及最後……那出人意料的、充滿黑色幽默般的“諒解”與“期許”。
一股荒誕離稽的感覺湧上心頭。她本以為會受到先祖的嚴厲斥責，甚至詛咒，卻沒想到，最終竟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解脫”。高祖父不在乎她是否複國，不在乎她是否銘記仇恨，他真正在乎的，似乎是……他曹家的後人，能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讓篡奪了他們江山的司馬氏，顔面掃地，淪為笑柄。
這……這真是……
曹襄苦笑了一下，擡手抹去臉頰上殘留的淚痕。
夢境終究是夢境，高祖父的話，或許隻是她内心深處某種渴望的投射。但是，這場夢，卻像是一把鑰匙，解開了她心中那最沉重的枷鎖。
是啊，大魏早已滅亡。她背負着曹氏血脈，背負着父親的慘死之恨，但她首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她有權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有權去愛自己想愛的人，即使那個人……是仇人的孫女，即使她們……都是女子。
至于司馬晟那石破天驚的要求……恢複女兒身，嫁給她……
曹襄看向窗外那漸漸明亮的天空，眼神中，第一次沒有了之前的惶恐與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帶着決絕與迷茫的……清明。
前路依舊艱險，未來依舊叵測。但至少，她心中的那條路，似乎……清晰了一些。
腳注：
1.司馬晟：主角之一，晉武帝司馬炎之女，封吳興王。
2.曹襄：主角之一，曹魏末帝曹髦之女。
3.吳興王：司馬晟的封号。
4.暖閣：古代建築中比較保暖的小房間。
5.地龍：見上回腳注。
6.劉祎：主角之一，漢獻帝之孫、山陽公劉康之女。
7.床榻：古代供卧息的家具。
8.錦被：錦緞面料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