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年（公元274年）初春的暖陽，透過雲母屏風?，在光潔如鑒?的宮殿地面上投下柔和而斑駁的光暈。此乃西晉皇宮?深處，皇後楊豔?所居的長秋宮?配殿之一，名曰“含章”?。殿内溫暖如春，熏籠??中緩緩升騰着名貴的“百和香”??的馥郁??氣息，與殿角那幾株剛剛綻放的、自江南??進貢而來的早梅??疏影相襯，營造出一種雍容??而又靜谧的氛圍。

然而，這表面的平靜之下，卻湧動着難以言說的暗流，一如端坐于鋪設着華貴錦襕??坐榻??之上的楊皇後本人。這位年僅三十七歲??的大晉皇後，出身弘農楊氏??這樣的世家大族，容貌美豔，更兼聰慧機敏，深得晉武帝司馬炎??寵愛，“寵冠□□”??絕非虛言。此刻她身着一襲金線繡鳳??的朱色??翟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珠翠環繞，熠熠生輝，更襯得她肌膚勝雪，儀态萬方??。隻是那雙顧盼生輝的鳳目??深處，偶爾會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這憂慮，多半系于她那個身份特殊、秘而不宣的“皇子”——十八歲的吳興王??司馬晟??。

十八年了，自從司馬晟呱呱??墜地，那個關乎皇室顔面、甚至可能動搖國本??的彌天大謊??便開始了。對外，她是備受矚目的、英武聰慧的吳興王；對内，隻有她這個母親和極少數心腹??知曉，這位被寄予厚望的“龍子”，實為鳳雛??。這些年來，楊豔殚精竭慮??，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守護着這個秘密，唯恐走漏半點風聲，招緻“牝雞司晨”??的非議與災禍；另一方面，又悉心栽培司馬晟，延請名師宿儒??，教授經史??、騎射??、治國之道，期望她有朝一日能真正擁有立足于朝堂、甚至……繼承大統的實力與資本。

這一切，都進行得異常順利。司馬晟聰慧過人，無論是文韬??還是武略??，都遠超同侪??，甚至比她的幾位兄弟更為出色，深得父皇司馬炎的喜愛與倚重??。吳興王的名号，便是對其能力的肯定。然而，随着司馬晟年歲漸長，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也日益迫近——婚配。

身為皇子，年滿十八，早已到了選妃納嫔??的年紀。朝中大臣，宗室??親貴，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吳興王府的正妃??之位。楊豔也曾多次試探過司馬晟的口風，想為她擇一門當戶對、又能襄助??其前程的世家貴女，卻都被司馬晟以各種理由，不着痕迹地推拒了。楊豔雖心下疑惑，卻也并未深究，隻當是這個“兒子”心氣高，或是時機未到。

直到今日。

“兒臣??司馬晟，拜見母後??。母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随着殿外内侍??一聲略顯尖細的通報，身着玄色??滾金邊??藩王??常服??的司馬晟，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她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眉目俊朗之中，又帶着一絲皇族特有的矜貴??與疏離。十八歲的年紀，正是少年英氣勃發之時，任誰也看不出，這襲象征着權力和地位的男性袍服之下，包裹着的，竟是一具貨真價實的女兒身。

“晟兒??來了，快平身??。”楊豔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略略擡手，“賜座。”

“謝母後。”司馬晟依言在下方錦墩??上坐下，身姿依舊筆挺，目光卻并未直接迎向母親，而是微微垂落，似乎在斟酌??着什麼。

“今日氣色瞧着不錯，”楊豔細細打量着司馬晟，柔聲問道，“前些日陛下考校??你們幾位皇子的功課，聽聞你應對得體，陛下甚是欣慰。隻是……也不可過于勞累，身子要緊。”言語之間，是母親對子女最真切的關懷。

“兒臣明白，謝母後關懷。”司馬晟應道，聲音清朗，“兒臣今日前來，是……有一事，想懇請母後……恩準。”

“哦？”楊豔鳳目微擡，帶着一絲好奇，“何事讓你如此鄭重？但說無妨。”在她看來，隻要不是危及那個核心秘密，她這個兒子提出的要求，她大多都會設法滿足。

司馬晟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巨大的決心，擡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楊豔：“母後，兒臣……年已十八，論及婚配，亦是時候了。”

楊豔聞言，心中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反而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你能如此想，母後甚是高興。陛下也常念叨此事。你可有……心儀之人選？是哪家的貴女？說與母後聽聽，若人品才貌尚可，家世也相當，母後定會為你做主，向陛下求請。”她心中已開始盤算京中幾位适齡的、家世顯赫的公子。

然而，司馬晟接下來的話，卻如同一道驚雷，劈在了楊豔的心頭。

“兒臣……心儀之人，并非京中貴公子。”司馬晟的聲音微微有些發緊，但依舊清晰，“兒臣欲娶……山陽公??劉康??之‘子’，劉祎??。以及……已故高貴鄉公??曹髦??之‘子’，曹襄??。”

“什麼？！”楊豔臉上溫和的笑容瞬間僵住，手中端着的青瓷??茶盞??微微一晃，茶水險些潑灑出來。她霍然??起身，美豔的面容上充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晟兒！你……你說什麼？！你要娶……劉康的‘兒子’和曹髦的‘兒子’？！”

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劉祎，那是前朝漢獻帝??的後裔，雖然頂着個山陽公“世子”??的名頭，在大晉朝廷眼中，不過是需要被看管、被遺忘的“亡國”??餘孽??！

曹襄，身份更是敏感！其父曹髦??，乃是被自家公公（司馬昭）默許殺害的廢帝！是司馬氏篡魏??過程中一個巨大的污點和隐患！

娶這兩個人？而且……劉祎還是“男子”？！曹襄雖對外宣稱是曹髦遺“子”，但也同樣是男子身份！

“荒唐！簡直是荒唐！”楊豔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帶着難以遏制的怒意與驚懼，“晟兒！你可知你在說什麼？！你可知這二人是何身份？！娶他們……莫說你父皇絕不會答應，就是傳揚出去，我大晉皇室，豈不淪為天下笑柄？！你……你是不是……中邪??了？！”

面對母親疾言厲色的質問，司馬晟卻“噗通”一聲離座跪倒在地，面色沉靜，眼神卻異常堅定：“母後息怒！兒臣……并非胡言亂語，更非中邪！兒臣……心意已決，非此二人……不娶！”

“你……”楊豔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司馬晟，“你……你給本宮??說清楚！為何偏偏是他們二人？！劉祎也就罷了，尚算漢室宗親，那曹襄……乃是罪臣之後！你娶她，是要打你父皇和你祖父??的臉嗎？！”

司馬晟擡起頭，迎着母親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母後……您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兒臣……今日，便将一切……都告知母後。”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無比：“那山陽公世子劉祎……以及高貴鄉公之‘子’曹襄……她們……她們與兒臣一樣……并非男兒身！”

如同又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含章殿内炸響！

楊豔隻覺得眼前一黑，險些站立不穩，幸而身旁的侍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司馬晟，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劉祎……曹襄……竟然……竟然也是女子？！

一瞬間，無數混亂的念頭湧入楊豔的腦海。震驚，荒謬，恐懼，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感。

“你……此話當真？”許久，楊豔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嘶啞地問道。

“千真萬确！”司馬晟斬釘截鐵??地回答，“此事……乃是兒臣與她們相處多年，無意中發現……後又相互印證，絕無虛假！她們……亦是身不由己，背負着與兒臣相似的秘密與苦楚。”

楊豔癱坐回錦榻之上，隻覺得心亂如麻。這個秘密，比她自己守護的那個，更加驚世駭俗！三個女扮男裝的“貴公子”？其中一個還是當朝皇子，另兩個則是前朝皇室後裔？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震驚過後，一絲異樣的念頭，卻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司馬晟，這個自己一手“塑造”出來的“兒子”。十八年來，她被當作男子撫養，學習男子的知識，模仿男子的行為，承擔男子的期望……久而久之，她的心性，她的認知，難道……真的沒有受到影響嗎？

楊豔忽然想起，司馬晟從小就不喜與尋常女孩兒玩耍，反而更願意和那些世家子弟們混在一起，談論的也多是兵法??、政事??這類“男兒事”。她一直以為這是自己教導有方，如今想來……

一個被當作男人養了十八年的女子，她的情愛觀，是否也會……異于常人？

她喜歡上了另外兩個同樣女扮男裝的女子……這……

在楊豔的認知裡，“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皆是男子之間的不正常的情感。女子之間……似乎聞所未聞，更難以想象。

但是……司馬晟……她是在“扮演”一個男人啊！

也許……在她心裡，她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男人？所以，她會愛上女人？

這個念頭，讓楊豔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憐憫與……自責。

是她，是她為了家族的權勢，為了司馬氏的江山，強行扭曲了自己女兒的人生！讓她承受了如此沉重的負擔，甚至……連情愛觀都變得如此……“怪異”？

想到這裡，楊豔看向司馬晟的目光，變得無比複雜，憤怒和驚懼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母性憐愛與愧疚。

“所以……”楊豔的聲音依舊有些顫抖，但語氣卻緩和了許多，“你……是真心喜歡她們二人？”

“是！”司馬晟毫不猶豫地回答，眼中閃爍着真摯的光芒，“兒臣與她們……情意相投，早已……難分難舍。若不能與她們在一起……兒臣……此生不安！”

“那……你想如何？”楊豔問道，心中已經開始動搖。

司馬晟擡起頭，目光堅定：“兒臣懇請母後……助兒臣一臂之力！向父皇求請，允許兒臣……以吳興王的身份，迎娶曹襄與劉祎！”

“以……吳興王的身份？！”楊豔再次一驚。她原以為，司馬晟坦白身份，是想恢複女兒身……

“是！”司馬晟肯定地回答，“兒臣……不能暴露身份。至少現在不能。兒臣要以‘男子’的身份，給她們一個名分！曹氏女（曹襄）為正妃，劉氏女（劉祎）為側妃??！如此……既能全了兒臣與她們的情意，又能……将她們二人，納入吳興王府的羽翼之下，更好地……保護這個秘密！”

娶兩個同樣女扮男裝的女子為“妻妾”？！

楊豔被司馬晟這石破天驚的想法再次震撼了！這……這簡直比坦白身份更加瘋狂！

但是……轉念一想，這似乎……又并非全無道理？

司馬晟以男子身份娶妻，是理所當然。娶的是誰，隻要運作得當，皇帝未必會深究。曹襄和劉祎的身份雖然敏感，但反過來看，将這兩個“前朝遺脈”納入皇室的掌控之下，尤其是在吳興王府這個她能夠直接影響的地方，是否……反而是一種更穩妥的控制手段？更能顯示大晉皇室的“寬宏”與“自信”——連曹髦、劉協的後人都甘心“臣服”？

更重要的是……這是司馬晟自己選擇的路。她這個被扭曲了人生的女兒，或許……隻有用這種同樣“扭曲”的方式，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楊豔看着司馬晟眼中那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心中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了。

“癡兒……你這又是……何苦……”她長歎一聲，語氣中充滿了無奈與憐惜，“你可知，此事……比登天還難？你父皇那裡……如何交代？滿朝文武??那裡……又如何交代？”

“兒臣知道艱難。”司馬晟目光堅定，“但……有母後相助，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父皇……最是聽信母後之言。至于朝臣……隻要父皇恩準，木已成舟???，他們又能如何？”

楊豔沉默了。司馬炎确實對她言聽計從，這在朝野???是公開的秘密。若她全力周旋，再加上司馬晟本身就受寵……或許……真的有一線可能？

“你……讓母後……好好想想。”楊豔閉上眼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額角，“此事……幹系太大，一步踏錯，便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兒臣……明白。”司馬晟見母親态度松動，心中稍安，卻也不敢再逼迫，“兒臣……靜候母後佳音。”

“起來吧。”楊豔睜開眼睛，深深地看了司馬晟一眼，眼神複雜難明，“記住，今日之事，出了這含章殿，若有半個字洩露……你我母子，都将……死無葬身之地！”

“兒臣……遵命！”司馬晟重重叩首，然後緩緩起身。

看着司馬晟離去的背影，楊豔久久無語。殿内香煙袅袅，梅影疏斜，一切依舊富麗堂皇，靜谧安詳。但隻有楊豔自己知道，一場足以颠覆一切的風暴，正在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悄然醞釀。她這位大晉皇後，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為了維護家族的榮耀，或許……真的要陪着她，走上這條驚世駭俗、萬劫不複???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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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注：

1.椒房：漢代皇後所居宮殿，牆壁用花椒和泥塗抹，取其溫暖芳香、多子多福之意。後泛指皇後或其居所。

2.舐犢（shì dú）情深：老牛舔小牛，比喻父母對子女深切的愛。典出《後漢書·楊彪傳》。

3.泰始：西晉武帝司馬炎年号，泰始十年為公元274年。

4.雲母屏風：用雲母石裝飾的屏風，光亮透明，是當時貴重的陳設品。

5.鑒（jiàn）：鏡子。形容地面光滑可照人。

6.西晉皇宮：洛陽宮城，主要繼承曹魏宮殿基礎。

7.楊豔： (238-274)，字瓊芝，晉武帝司馬炎的第一任皇後，楊文宗之女，生太子司馬衷等。史載其“美而有婦德”，但亦“多忌”。

8.長秋宮：漢代以來常用的皇後宮名，此處借用。西晉皇後具體宮名記載不詳。

9.含章：宮殿名稱，取包含美德文采之意。此處為設定。

10.熏籠（xūn lóng）：古代用來熏香衣物或取暖的器具，通常用竹或金屬制成。

11.百和香：由多種香料調和而成的香，是古代常用的名貴合香。

12.馥郁（fù yù）：形容香氣濃厚。

13.江南：指長江以南地區。當時東吳尚存，但晉吳之間亦有使節往來和貿易。

14.早梅：開花較早的梅花。

15.雍容（yōng róng）：形容儀态溫和大方。

16.錦襕（jǐn lán）：有彩色花紋的絲織墊褥或覆蓋物。

17.坐榻：魏晉時期常見的坐具，類似矮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