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流轉,自芍陂?歸來,洛陽?城已是薰風初入,槐序?将臨。鹹甯?元年(275年)的夏日,似乎比往常來得更早一些,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躁動不安的熱意,一如這帝國心髒潛藏的暗流。吳興郡王府?内,那面闊的穿堂風也帶不散司馬晟?、曹襄?和劉祎??三人眉宇間那一縷若有若無的憂思。芍陂之行所見的景象——那些在烈日與鞭撻下掙紮的官奴婢??,以及“以奴代兵”??政令背後潛藏的巨大隐患——如同沉重的烙印,時時灼痛着她們的心。司馬晟雖已依職權上奏,委婉陳述所見所聞,并提出若幹約束地方、保障奴婢基本生計的建議,然奏章送入宮中,卻如石沉大海,未見明确批複。天子司馬炎??似乎更專注于宮室??之娛與朝堂權力的平衡,對那遙遠邊地的具體民生疾苦,并未投入過多的關注。
曹襄憑借其對曹魏??舊事的了解,曾私下對司馬晟和劉祎分析:“昔日魏武??、文??兩代,屯田??之制所以能行之有效,賴有嚴明法度與得力官吏,且田兵尚有軍籍身份,有其歸屬與上升之望。如今驟然以無寸功、無自由之奴婢代之,又無完善章程約束監工、保障生養,此非疏漏,實乃……視人命如草芥??之禍根也。長此以往,恐非止農事廢弛,邊防亦将生隙。”她的話語冷靜,卻字字錐心。
劉祎則捧着一卷《道德經》??,幽幽歎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如今之政,正是損萬千奴婢之性命,以奉朝廷一時之便、權臣一家之私耳。如此……豈能長久?”
司馬晟聽着兩位“知己”的感慨,心中愈發沉重。她身處“皇子”之位,對父皇的心思與朝局的複雜有着更深的體會。父皇并非全然昏聩,隻是……開國之君的銳氣漸消,享樂之心日熾,更兼對權力的絕對掌控欲,使得他傾向于采納那些能短期見效、鞏固皇權的“捷徑”,而對潛在的長遠風險有所忽視。賈充??、荀勖??等人正是揣摩透了這份心思,方能屢屢得手。她雖有心匡正,卻苦于人微言輕——“吳興郡王”的身份看似尊貴,在真正的權力核心面前,分量依舊不足,更何況還要時刻提防女子身份暴露的滅頂之災。
就在洛陽城被這夏日與政局的焦灼氣息雙重籠罩之際,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如同一道驚雷,驟然劈開了這沉悶的局面——天子司馬炎病倒了!
起初,隻是說聖躬微恙,辍朝數日。然數日之後,病情非但未見好轉,反而有加重之勢。宮中戒備陡然森嚴,太醫??日夜輪值于紫宸殿偏殿,各種名貴藥材流水般送入宮中。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要知道,司馬炎正值壯年(約四十歲),素來康健,此次病勢來得如此迅猛,不能不令人浮想聯翩。
一時間,洛陽城内外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平日裡那些被歌舞升平所掩蓋的政治矛盾與權力觊觎,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魚,開始在暗處蠢蠢欲動。而首當其沖的,便是儲位之争的暗流。
西晉的儲君,乃是中撫軍将軍??、太子司馬衷??。然這位太子,年已十七,卻“純質”,“不慧”??之名早已流傳朝野,其能否勝任帝國未來的掌舵者,一直是懸在衆人心頭的一大疑問。若在承平時期,有司馬炎這位英主壓陣,尚可徐圖後計。可如今司馬炎龍體突發沉疴,萬一……萬一有不測,這偌大的江山,難道真要交到一個心智有缺的儲君手中?
于是,另一位宗室親王的身影,便不可避免地浮現在了衆人的視野之中——那就是齊王司馬攸??。
司馬攸,乃是司馬炎的同母弟,自幼聰慧過人,德行才幹皆備,深受其叔父、西晉奠基者之一的司馬昭??喜愛,甚至一度被過繼給無子的伯父司馬師??,禮秩幾同太子。入晉後,司馬攸更是勤勉政事,頗有建樹,在朝中素有賢名,人望極高。許多老臣和正直之士,私下裡都認為,若論才德,齊王司馬攸遠勝于太子司馬衷,實乃更合适的儲君人選。
如今司馬炎病重,朝政不能親理,這兩種不同的期望與勢力,便迅速形成了兩大陣營,開始在權力真空期暗中角力。
一方,自然是以維護太子司馬衷的正統地位為核心。這一派系的實際主導者,并非太子本人,而是以外戚??楊珧??(皇後楊豔??之叔父,時任衛将軍)、權臣賈充、荀勖等人為代表。他們深知太子“不慧”,一旦登基,必然要倚重他們這些“輔政”大臣,他們的權勢便可得以延續甚至擴張。皇後楊豔在後宮之中,亦是全力維護自己兒子的地位。而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身為“皇長子”的吳興王司馬晟,以其特殊的身份,也被卷入了這一派系的運作之中。
司馬炎病倒的第三日,中書監荀勖便親自來到吳興王府,名為探望,實則傳遞信息與試探。“殿下,”荀勖的态度比往日更加恭謹,言語間卻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陛下龍體違和,朝中事務繁雜,太子殿下仁孝,日夜侍奉湯藥,恐難兼顧庶政。皇後殿下與臣等商議,意欲請殿下您……暫為襄助太子,代為批閱部分非緊要奏章,穩定朝局,以待陛下康複。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司馬晟端坐案後,一身素色常服,未戴王冠,隻以玉簪束發,面色平靜無波。她聽着荀勖的話,心中早已了然。這是要将她推到前台,借用她“皇長子”的名分,來穩定人心,同時也将她與太子一黨牢牢捆綁在一起。這既是拉攏,也是一種變相的控制。她若拒絕,便是不顧大局,不體恤“兄弟”;她若應允,便要在這場儲位暗戰中,站在風口浪尖。
她沉吟片刻,目光掃過一旁侍立的曹襄和劉祎——她們二人此刻扮作王府的長史??與主簿??,垂手靜立,卻都在用眼神傳遞着支持與警惕。司馬晟緩緩開口,聲音清越沉穩:“荀中書所言甚是。父皇聖躬為重,朝局不可一日無序。阿衷??(指司馬衷)純孝,侍疾乃是人子本分。既如此,孤當代為分憂。隻是……孤年齒尚淺,學識有限,恐難當此重任。凡有重大軍國事務,還需仰賴荀中書、賈中護??以及諸位元老重臣共同參詳決斷,孤從中參贊學習便是。”
她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應承了“襄助”之請,穩定了荀勖等人,又刻意放低姿态,表明自己并無攬權之心,将決策權依舊推給朝中重臣,避免了成為衆矢之的。同時,“參贊學習”也為她介入政務,了解内情留下了空間。
荀勖聞言,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殿下顧全大局,深明事理,臣等欽佩。如此,朝局可安矣!”
荀勖走後,曹襄立刻上前,低聲道:“阿晟,此乃險棋。賈、荀二人,名為倚重,實則欲将你置于火上。太子一旦……他們便可挾你号令,若事有不諧,亦可将罪責推诿于你。”
劉祎也蹙眉道:“是啊,況且……齊王那邊,未必會坐視不理。”
司馬晟走到窗邊,望着庭院中被夏日曬得有些蔫的芭蕉葉,眸光深邃:“我知此舉兇險,然眼下别無選擇。若斷然拒絕,反倒顯得心虛,更易引人猜忌。如今暫且應下,走一步看一步。隻要父皇龍體能康複,一切便有轉圜餘地。若……若真有萬一……”她頓了頓,聲音低沉卻帶着決斷,“我們便隻能在這棋局中,盡力保全自身,并……尋找那一線生機。”
她轉過身,握住曹襄和劉祎的手:“此事,還需你們二人鼎力相助。宮中、朝中送來的奏章文書,務必仔細甄别,凡涉軍政要務、人事任免,皆需記錄在案,與我共商。賈、荀之流的動向,亦要密切留意。”
“放心,阿晟。”曹襄眼神銳利,“我等必當竭盡全力。”
劉祎也重重點頭:“我們會一直陪着你。”
三人相視一眼,一種無言的默契與決心在她們之間流淌。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中,她們再次被緊緊捆綁在一起,成為彼此最堅實的依靠。
正如劉祎所料,齊王司馬攸一方,并未因司馬晟的“襄助太子”而沉寂。恰恰相反,在得知天子病重後,以司馬攸為核心的另一股政治力量也迅速運轉起來。
司馬攸本人,表現得極為得體。他每日按時入宮問安,對兄長病情關切備至,對太子司馬衷亦是禮數周全,絲毫看不出有任何觊觎之心。然而,支持他的大臣們卻在暗中積極活動。侍中馮紞??、散騎常侍??庾峻??等人,開始頻繁拜訪朝中元老或手握實權的官員,或隐晦提及齊王之賢德仁厚,或憂心太子之“純質”恐難承大統,試圖争取更多同情與支持。
更重要的是,齊王司馬攸憑借其多年積累的政績與人脈,在具體的政務處理上也展現出了驚人的才幹,與司馬晟“襄助”下的太子一黨形成了事實上的“東西堂”??分治之勢。
譬如,司馬晟這邊,在賈充、荀勖等人的“協助”下,主要負責處理來自尚書台的日常政務、官員考核、以及部分州郡的民政事務。司馬晟利用這個機會,不動聲色地将之前在芍陂觀察到的問題,夾雜在一些關于地方民力的奏報中,提出應加強對官奴婢的管理、核算成本、防止過度役使等建議。她處理奏章條理清晰,批複文字簡明扼要,頗有章法,讓那些原本以為她隻是個擺設的官員暗暗稱奇。尤其是對于一些涉及律法或禮制的細節問題,出身魏室、家學淵源的曹襄往往能提供精準的參考意見,而熟讀經典的劉祎則能在措辭上加以潤色,使得她們呈報上去的意見更顯周全得體。
而齊王司馬攸那邊,則更多地承擔起涉及軍事、邊防以及宗室事務的協調工作。當時,鎮南大将軍??羊祜??正坐鎮襄陽??,積極籌備伐吳事宜。軍糧轉運、兵員調度、将領協調等事務千頭萬緒。司馬攸沉穩幹練,每日在自己的王府召集相關官員議事,調兵遣将,籌措糧饷,處理得井井有條,絲毫未因天子卧病而出現大的纰漏。他還親自寫信慰問前線将士,穩定軍心。其展現出的卓越軍事與組織才能,赢得了軍方不少将領的贊許,也讓支持他的朝臣們更加堅定了擁立之心。
一時間,洛陽朝堂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景象:皇帝卧病不出,太子“純孝”侍疾,而朝政大權,實際上分别由“皇長子”吳興王和賢名素著的齊王司馬攸,在各自支持者的簇擁下,東西分執,各自運轉。兩邊都表現出了相當高的效率和才幹,使得朝局在緊張的對峙中,維持着一種脆弱的平衡。
這期間,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更是宵衣旰食??,殚精竭慮。白日裡,她們要與賈充、荀勖等老謀深算的權臣周旋,處理紛至沓來的奏章文書,分析朝局動向;夜晚回到王府,屏退左右,三人才能在密室中卸下僞裝,坦誠交流。
“賈充今日又在議事時,旁敲側擊,詢問我關于荊州兵員補充的看法。”司馬晟揉着疲憊的額角,将一份謄抄的會議紀要遞給曹襄,“他似乎想試探我對軍務的了解程度,或者……是想将羊大将軍的伐吳之功,攬到他們那邊。”
曹襄仔細看着紀要,冷笑道:“賈充此人,慣會鑽營。羊公??乃國之柱石,一心為公,豈是他能随意拉攏的?不過,我們确實需小心,莫要在他面前,過多談論軍務細節,以免被他抓住把柄。”
劉祎則為司馬晟端來一杯溫熱的蜜水,柔聲道:“阿晟,你也莫要太過勞心。這些時日,你清減了許多。政務雖急,身體也要保重。”她說着,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撫平司馬晟緊蹙的眉頭。
司馬晟感受着指尖的溫柔,心中的疲憊似乎也消散了些許。她抓住劉祎的手,又看向曹襄,眼中充滿了依賴與溫情:“有你們在,我便安心許多。隻是……不知阿曜??和阿珵??在江東如何了?孫皓??性情暴虐,吳國如今又改元天冊,不知是何征兆……”她語氣中充滿了對遠方夥伴的牽挂。
曹襄和劉祎聞言,神色也黯淡了些許。她們身處敵國腹心,消息阻隔,想要得知孫曜和劉珵的确切消息,難如登天。
“吉人自有天相??。”曹襄安慰道,“阿曜聰慧,阿珵沉穩,她們定能随機應變,保全自身的。”
“是啊,”劉祎也附和道,“待此間事了,我們總要想辦法,與她們取得聯系。”
司馬晟點點頭,将遠方的擔憂暫且壓下。她反手握住兩人的手,将她們拉近,低聲道:“無論如何,眼下洛陽這關,我們必須闖過去。今夜……就讓我們暫時忘卻這些煩惱吧。”
她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流轉,帶着濃濃的情意。曹襄讀懂了她眼中的邀請,嘴角微揚,主動靠了過去。劉祎臉上飛起一抹紅霞,卻也順從地依偎在司馬晟另一側。
房間裡隻剩下搖曳的燭光,映照着三位女子緊緊相依的身影。她們的呼吸交融,低語纏綿,手指在彼此的衣衫下探索,尋找着慰藉與力量。政治的冰冷與殘酷,權力的傾軋與争鬥,似乎都在這片刻的溫存中暫時消弭。她們不僅僅是政治棋局中的盟友,更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溫暖與依靠。在這風雨飄搖的夏夜,她們用最原始、最坦誠的方式,确認着彼此的存在,汲取着繼續前行的勇氣。
然而,燭光搖曳,夜色深沉。紫宸殿内,那決定帝國命運的天子,病情依舊不明。東西兩堂的暗戰,也遠未結束。洛陽上空的陰雲,似乎更加濃厚了。鹹甯元年的這個夏天,注定不會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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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注:
1.紫宸殿:古代宮殿名稱,常作為皇帝處理政務或居住的主要宮殿之一。晉代洛陽宮城内是否有此殿名待考,此處借用泛指皇帝寝宮或主要宮殿。
2.東西堂:此處為小說化描述,指代朝政權力被兩個陣營(以太子/吳興王為首的一派和以齊王為首的另一派)分别執掌、處理的局面,并非實指特定官署。
3.芍陂:見前注。
4.洛陽:西晉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