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75年晉鹹甯元年吳天冊元年)
洛陽?的夏日,愈發顯得漫長而焦灼。紫宸殿?深處,晉武帝司馬炎?的病情依舊牽動着帝國每一根敏感的神經。龍體時好時壞,湯藥不斷,卻總難去根。朝堂之上,那由“皇長子”吳興王司馬晟? “襄助”太子?的局面仍在持續,與齊王司馬攸?分掌政務的“東西堂”?格局,已成為一種微妙而危險的常态。吳興郡王府??内,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幾乎是以府為家,每日面對堆積如山的奏章文書,神經緊繃,如履薄冰。
這一日,恰逢休沐??前夕,宮中依例在華林苑西園??設了小宴,名為讓太子司馬衷??與幾位宗室近臣散心,實則是楊珧??、荀勖??等人安排的一場政治秀,意在向外界展示太子“一切如常”,朝局“穩固”。司馬晟身為“皇長子”,自然不能缺席,曹襄與劉祎亦作為其随侍陪同在側。
夏日的華林苑,草木蔥茏,蟬鳴陣陣。西園臨水軒榭??之中,擺放着矮足憑幾??,其上瓜果、蜜餞、清醴??琳琅。太子司馬衷端坐上首,穿着一身寬松的朱紅紗袍,頭戴金冠,面色看去倒還紅潤,隻是眼神依舊帶着幾分孩童般的懵懂與茫然。他身旁坐着皇後叔父、衛将軍楊珧,另一側則是中書監荀勖,二人談笑風生,不時向太子敬酒,氣氛看似融洽。司馬晟則坐在太子下首稍遠的位置,一身合體的石青色絹袍,腰束白玉帶,長發以銀簪束起,面容沉靜,隻是偶爾端起酒爵??,淺嘗辄止,目光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在場衆人。曹襄與劉祎則按規矩,侍立于司馬晟身後,扮作恭謹的屬臣,眼神卻時刻留意着周遭的動靜。
宴至中途,園中蛙聲四起,聒噪不休。司馬衷似乎被這聲音吸引,側耳聽了片刻,忽然轉頭,一臉認真地向身旁的侍從問道:“此鳴者,為官乎?私乎?”??
此言一出,原本喧鬧的軒榭内霎時間安靜下來,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衆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楊珧臉上的笑容僵住,荀勖則連忙打圓場,幹笑道:“殿下說笑了,這蛙鳴……乃自然之聲,無分官私,無分官私。”
司馬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再追問,又自顧自地去抓取案上的果品。然而,他那句看似天真、實則荒誕不經的問話,卻像一塊巨石投入衆人心湖,激起了層層漣漪。在場的宗室勳貴,無不暗自心驚,對這位儲君的“純質”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司馬晟端着酒爵的手微微一緊,指節有些發白。她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驚駭與失望。蛙鳴聒噪,竟問官私?這已非“不慧”??所能形容,簡直是……渾然不知世事物理!這樣的儲君,如何能擔負起這偌大的晉室江山?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權臣當道,政令昏亂,烽煙四起……一股寒意,從心底悄然升起。
她身後的曹襄,亦是臉色微變。出身魏室,她深知君主心智對一個王朝的重要性。曹魏??末年,若非司馬氏父子趁虛而入,高平陵??之變猶未可知。如今晉室方立,根基未穩,竟立下如此儲君,豈非自蹈覆轍???她不禁想起自己那被弑的父皇曹髦??,雖是傀儡,卻也曾有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抗争與清醒。兩相比較,更覺眼前這位太子的可悲與可慮。
劉祎的心則沉了下去。她素來心細敏感,更能體會到這句問話背後所反映出的,那種與現實世界的徹底隔絕。身為皇太子,錦衣玉食,居于深宮,竟連天地萬物運行的基本常理都懵懂無知,又怎能指望他體察民情,關心疾苦?“損不足以奉有餘”??,這或許便是根源所在吧。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這場小宴,便在這樣一種詭異而尴尬的氣氛中草草結束。
數日後,又一件事情的發生,更讓司馬晟等人對這位太子和晉室的未來,感到了深深的憂慮。
時值夏末秋初,部分地區遭遇水旱災害,加之“以奴代兵”政策推行中的混亂,導緻一些地方出現了流民,甚至有餓殍??的奏報送達洛陽。這日,司馬晟正在東堂官署??,與賈充??、荀勖等人一同處理政務(名義上是“襄助太子”)。一份來自豫州??的災情奏報被呈了上來,上面詳細叙述了某郡百姓因缺糧而掙紮在死亡線上的慘狀。按照流程,這類奏報需先經太子過目。
當值的小黃門??将奏報捧到正在偏室“學習”的太子司馬衷面前。司馬衷漫不經心地翻看了幾頁,似乎并未看懂其中内容,擡頭問那小黃門:“他們沒有飯吃,為何不吃肉糜???”
小黃門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隻能諾諾而退,回來将此話禀報給賈充、荀勖和司馬晟等人。
賈充聞言,隻是撚須不語,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荀勖則微微皺眉,但很快便恢複了常态,似乎對此早已見怪不怪。
而司馬晟聽到這話,隻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她猛地站起身,緊握雙拳,指甲幾乎要刺破皮膚。
“為何不食肉糜?”
這句話,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她心中最後一點僥幸。這已不是簡單的“不慧”,而是徹骨的麻木與無知!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餓殍遍野,他竟能問出為何不吃肉糜?這是何等荒謬!何等涼薄!她仿佛聽到了九州??萬民無聲的哀嚎,看到了晉室社稷搖搖欲墜的幻影。她強壓下心中的激蕩,緩緩坐下,端起幾上的涼茶一飲而盡,試圖用冰冷的茶水來澆滅心中的怒火與絕望。
曹襄與劉祎當時雖不在場,但事後從司馬晟處得知此事,亦是久久無言。
“完了……”曹襄閉上眼睛,聲音帶着一絲顫抖,“以如此之人為儲君,晉室……危矣!”
劉祎的眼圈泛紅,輕聲道:“《詩》??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又雲:‘民亦勞止,汔可小康’??。百姓所求,不過溫飽安定。居廟堂之高者,竟視民苦如無物,如此……天心??何在?國祚??何延?”
司馬晟沉默良久,臉上不見絲毫血色。她知道,僅憑她們三人之力,想要改變儲君的人選,無異于癡人說夢。賈充、荀勖、楊珧這些人,為了自身權勢,隻會死死抱住太子這棵“大樹”。而父皇……父皇即便知曉太子的不堪,恐怕也因為宗法禮教,以及對皇後楊氏的承諾,而難下廢立之心。
更讓她們憂心的是,齊王司馬攸那邊雖然賢明幹練,但他畢竟是“支藩”??。在“正統”觀念根深蒂固的時代,支持齊王,便意味着潛在的動蕩與分裂。這使得許多原本欣賞齊王才幹的朝臣,在關鍵時刻也猶豫不決。
就在這内外交困、憂心忡忡的時刻,一個意想不到的契機,讓她們得以與齊王司馬攸進行了一次私下的接觸。
起因是關于荊州??軍務的一些協調事宜。羊祜??在襄陽??練兵備戰,進展順利,但後勤糧草轉運上遇到了一些地方官員的掣肘。此事本由齊王司馬攸負責協調,但他行事素來周全,特意派人将處理方案的副本,也送了一份給正在“襄助太子”的吳興王司馬晟過目,以示尊重。
司馬晟看罷方案,覺得齊王處置得當,滴水不漏,便命人回複表示贊同。同時,她心中一動,借着回複方案的機會,以商議軍務細節為名,遣曹襄以長史名義出面往齊王府,試探性地提出,希望有機會能當面向齊王請教。
出乎意料的是,齊王司馬攸很快便答應了。他并未在王府或是官署接見,而是選擇了一個相對低調的時機——三日後,他在城郊一處屬于皇室、但平日少有人去的别苑??設下茶叙,邀請“吳興王”一晤。
得到回複,司馬晟心中既有幾分期待,也充滿了警惕。她仔細斟酌後,決定帶上曹襄和劉祎一同前往。曹襄精明幹練,劉祎沉穩細緻,她們既是她的臂助,也是她的依靠。
三日後,午後時分。城郊别苑,清幽雅緻。
司馬晟三人依約前來,皆是一身素雅的士子常服。司馬晟穿着月白色的交領絹袍,曹襄是淺灰色的直裾深衣,劉祎則是淡青色的男式外袍。她們并未乘坐王府的華車,而是選了普通的青帷小車??,隻帶了少數幾名可靠的侍衛遠遠跟着。
齊王司馬攸早已在苑中水榭等候。他也隻帶了一兩名侍從,同樣是一身尋常的深色袍服,未着王冕,顯得十分平和。司馬攸年約三十??,面容清癯,眼神明亮而沉靜,顧盼之間自有一股溫文爾雅卻又不失剛正的氣度。他見司馬晟三人到來,親自起身相迎,拱手道:“吳興王殿下撥冗前來,攸不勝榮幸。”
“齊王叔客氣了。”司馬晟亦拱手還禮,姿态謙和,“是孤冒昧打擾才是。聽聞皇叔近日為荊州軍務勞心,特來請教一二。”
雙方分賓主落座。侍從奉上清茶後便退下,水榭之中,隻剩下他們四人。
起初,雙方隻是圍繞着羊祜的軍務、糧草調度等具體事務進行交談。司馬攸對答如流,分析透徹,見解獨到,言語間對羊祜這位老将充滿了敬重。司馬晟認真傾聽,不時提出一些問題,曹襄偶爾也會根據自己對魏晉兵制的了解,補充一兩句。劉祎則安靜地坐在一旁,默默觀察着齊王的神色與言談。
交談之中,司馬晟能清晰地感受到齊王司馬攸的才幹與見識,遠非太子司馬衷可比。與這樣的人共商國是,無疑是順暢而高效的。然而,越是如此,她心中的憂慮便越重——為何偏偏是這樣一個人,不是儲君?
漸漸地,話題從具體的軍務,轉向了更深層次的朝局。
司馬晟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後擡起頭,目光坦誠地看向司馬攸,緩緩開口道:“皇叔,孤今日前來,除了請教軍務,亦有一事……想向皇叔求證。”
司馬攸端起茶杯,目光平靜地看着她:“殿下但講無妨。”
“父皇聖躬違和,朝野人心浮動。外面……有些流言蜚語,涉及皇叔與太子……”司馬晟頓了頓,語氣變得十分鄭重,“孤雖年少,卻也知曉‘宗室和睦,國之根本’??的道理。孤……亦不願見朝局動蕩,社稷不安。故而,想聽皇叔一言。”
她這番話說得極為大膽,幾乎是直接挑明了儲位之争的敏感話題。曹襄和劉祎都暗暗為她捏了一把汗,緊張地看着司馬攸的反應。
司馬攸聽了司馬晟的話,臉上并未露出絲毫意外或不悅的神色。他放下茶杯,沉默了片刻,然後擡起頭,迎着司馬晟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堅定,一字一句地說道:“殿下坦誠相問,攸亦當坦誠相告。”
“先景皇帝(指司馬師)無後,文皇帝(指司馬昭)以攸繼其嗣,恩重如山。今上(指司馬炎)乃攸之胞兄,待攸亦厚。太子雖……純質,然既為陛下所立,便是國家儲君,乃我大晉正朔??所在。”
他站起身,走到水榭邊緣,望着遠處粼粼的波光,聲音沉穩而有力:“攸自幼受先輩教誨,所學所思,皆是如何輔佐君上,安定社稷。‘以身許國,豈趨福禍而避就哉’???攸雖不才,願效仿古之周公??、霍光??,一心為公,輔佐陛下與太子,廓清環宇,以安天下。至于那九五之位??,非攸所敢問津,亦非攸之所願。外界流言,不過是宵小之徒妄加揣測,或别有用心之輩意圖離間罷了。請殿下明鑒,亦請殿下……轉告陛下與太子,攸之心迹,唯‘忠’與‘公’二字而已!”
他說這番話時,神情肅穆,語氣懇切,目光坦蕩,絲毫沒有矯揉造作之态。那份發自肺腑的忠誠與擔當,令人動容。
司馬晟、曹襄、劉祎三人聽罷,皆是心頭一震。
司馬晟站起身,對着司馬攸深深一揖:“皇叔高義,肺腑之言,令孤感佩。是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司馬攸連忙回禮:“殿下言重了。殿下身負重托,處此危疑之時,有所審慎,乃是理所當然。攸隻望殿下能與攸同心同德,共保我大晉江山無虞,則天下幸甚,宗廟幸甚!”
“皇叔放心,”司馬晟鄭重道,“孤必以此言為戒,與皇叔一道,以社稷為重。”
這次談話,雖然未能解決儲君“不慧”的根本問題,卻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司馬晟等人對齊王可能“謀逆”的擔憂。齊王司馬攸的坦誠與忠心,讓她們看到了一絲在現有框架内維持穩定的希望。
離開别苑,坐在返回王府的馬車上,三人依舊沉默。
許久,曹襄才開口道:“齊王……确是磊落君子。隻是……可惜了。”她沒有明說可惜什麼,但在場之人都明白。
劉祎也輕歎一聲:“忠則忠矣,然……太子終究是太子。未來之路,依舊……難行。”
司馬晟沒有說話,隻是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齊王的話語還在她耳邊回響。她相信齊王此刻的真心,但她也深知,人是會變的,時勢更是難料。更何況,即便齊王一心為公,太子那邊的賈充、荀勖等人,又豈會甘心大權旁落?未來的争鬥,恐怕難以避免。
她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連日的政務操勞,加上今日心神激蕩,讓她有些支撐不住。
回到王府,屏退左右,進入她們三人專屬的内室,司馬晟幾乎是立刻軟倒在了榻上。
“阿晟!”劉祎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扶住她,探了探她的額頭,“你臉色好差,是不是累壞了?”
曹襄也快步走來,蹲下身,握住司馬晟冰涼的手,擔憂地看着她:“阿晟,你莫要将所有重擔都壓在自己身上。我們……我們一起分擔。”
司馬晟睜開眼,看到兩人關切的眼神,心中湧起一陣暖流。她勉強笑了笑,搖搖頭:“我沒事,隻是……有些乏了。”她伸出手,将曹襄和劉祎都拉到自己身邊,讓她們依偎着自己。
“今日見了齊王……”司馬晟的聲音有些低啞,“我心裡……更亂了。”
“我們明白。”劉祎将頭靠在司馬晟的肩上,柔聲道,“知道他賢能,卻不能為君;知道太子不堪,卻不得不奉。這種滋味,确實難受。”
曹襄則伸手,輕輕撫摸着司馬晟緊蹙的眉頭,動作溫柔:“别想那麼多了。至少,我們知道了齊王的心意,暫時……少了一個最直接的敵人。眼下,我們能做的,便是盡力維持住局面,保全自身,等待時機。”她頓了頓,湊近司馬晟的耳邊,低語道,“而且……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