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的任務已經快接近尾聲了,她現在就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
這個故事的結局到底是什麼,真相又到底是什麼。
忽然間,廊下的風似乎頓了頓。
左丘盈仿佛感覺到了什麼一般,轉頭,視線穿透庭院裡朦胧的樹影,直直望向月洞門的轉角。
那裡立着一道颀長的身影,玄色衣袍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是徐裴。
他不知何時來的,此刻正隔着半園疏竹望着她。
兩人都沒有說話。
徐裴邁開步,發出輕微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卻格外清晰。
他越走越近,直到他在她面前站定,帶着微涼氣息的手臂忽然伸出,将她整個人攬進了懷裡。
力道有些發緊,左丘盈撞進他堅實的胸膛,鼻尖萦繞着他身上慣有的冷松香氣。
她緊繃了整日的神經驟然一松,喉頭湧上的酸澀幾乎要将她淹沒,卻隻是閉上眼,輕輕靠了上去,聽着他胸腔裡沉穩的心跳聲。
“别擔心。”徐裴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着安撫的低啞,掌心隔着衣料輕輕拍着她的背“明日我陪你再去西巷深處找找,或許能問出些線索。”
左丘盈沒有應聲,而是靜了許久。
她睫毛顫了顫,聲音輕得像風:“若明日還是尋不到……就找個山腳,把紅绫埋了吧。”她的聲音很淡“至少……讓她魂歸故土。”
話音落下的刹那,她忽然渾身一僵,像是被什麼猛地撰住了心神。
“山……”她喃喃着,猛地擡頭看向徐裴,眼中閃過一絲驚悸“城南門後是不是有一座山?!”她急切地拽住他的手臂。
左丘盈想了起來,那日在蔣文淵的密室裡發現的那張素陽圖,在城南的方向有一處山被特意圈了出來。
徐裴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看着她驟然發亮又帶着惶惑的眼睛,雖不明所以,還是立刻點頭:“是,城南後是有一處山。”
左丘盈心下一沉,讓徐裴帶着她悄悄出了城。
徐裴換了尋常百姓的粗布麻衣,腰間随意捆着草繩,左丘盈則裹了件洗得發白的襦裙,深灰面紗垂到下颌,帽檐壓得極低。
兩人貓着腰摸到城門角樓陰影處時,值夜兵正抱着長槍打盹,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們本想趁他睡着,随後悄悄溜出去,可是還是被發現了。
鐵槍“哐當”砸在地上,打盹的兵卒猛然驚醒:“什麼人?!”
左丘盈手心捏緊,這樣偷偷摸摸的,還是頭一回。
徐裴不動聲色往前半步,将她護在身後,啞着嗓子道:“軍爺,行個方便。”
“深更半夜出城?”兵卒眯眼打量,火把光照得兩人臉色發黃“按規矩得有通關文牒!”
“文牒……文牒沒帶在身上!”左丘盈突然開始抽泣,聲音顫抖“軍爺您行行好啊,我阿爺在鄉下咽氣了,就等我們回去送終呐!”她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抹臉,面紗都蹭到了鼻尖“鄉裡也沒個人照應,沒人給他收屍啊!嗚嗚嗚我的苦命阿爺啊!”
徐裴眼皮跳了跳,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左丘盈,随後趕緊從腰包裡掏出幾枚銅錢往兵卒手裡塞:“官爺行行好!耽誤了時辰可是要遭天譴的!”他指尖暗暗用力,将銅錢捏得發燙“家裡還有兩個孩子等着喂奶呢,求您高擡貴手!”
另一個瘦高個兵卒湊過來,看着左丘盈哭得渾身發抖,又瞧瞧徐裴焦急的臉,踢了踢地上的破包袱:“真是奔喪?”
“千真萬确啊軍爺!”左丘盈突然拔高音量,哭得驚天動地“阿爺走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啊,嗚嗚嗚我要是趕不上,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啊!”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面紗都快被哭透了。
瘦高兵卒被她哭得心煩,揮揮手:“行了行了!晦氣!趕緊走趕緊走!”
兩人趕緊出了城門,城南外是一片樹林,他們腳步走了進去。
左丘盈擦了擦面紗下的嘴角還挂着的淚痕。
“你何時這樣會哭?”徐裴還是沒忍住問道。
左丘盈想到确實沒有在徐裴面前這樣誇張的演過,是他頭一次見。
“悲從中來。”她隻好這樣回答。
他們借着月光順着山路走,随後看到了地上有兩道新鮮的車輪印,車轍深嵌進泥土,顯然載着重物,轍痕邊緣還沾着暗紅的苔藓。
“往山上去的。”徐裴蹲身細看,指尖蹭到車轍裡的泥塊“白天并沒有看到他們往城外運東西。”
左丘盈被徐裴牽着向山裡走去,山風裹挾着松針腐葉的氣息,密林深處時不時傳來狼叫,尾音拖得極長。
不知走了多久,左丘盈鼻尖忽然萦繞起股怪味:“什麼味道?”像爛了半個月的腐肉混着血腥,又被濕土蓋了層,時有時無地飄來。
徐裴忽然猛地拽住她,牽着她躲到了一處大樹後面:“噓!”
前方山道拐角處,兩簇火把正晃悠悠往下走,火光照亮了兩個黑影。
“真晦氣,那兩個大坑挖到後半夜才填完。”粗啞的嗓音帶着哈欠“手上全是血泡。”
“這話出了山就爛在肚子裡!”另一個聲音壓低,“上頭說了,敢漏半個字,全家都得填坑!”
“誰樂意跟屍體打交道?”第一個人啐了口“那味道熏得我晚飯都吐出來了!”
“明天卯時還得來運新的,那邊又有了幾個。”
“要是被查出來……”
“怕什麼?有指揮使頂着呢!咱們就是混口飯吃……”
話音随着腳步聲漸遠,山林重新陷入死寂。
左丘盈背脊發涼。
“坑”什麼“坑!”
她不知道她接下來會看到什麼,前方充滿了未知的恐懼。
腐臭味像煮開的臊水般翻騰着湧來,混雜着泥土下滲出的腥氣,直往鼻腔裡鑽。
左丘盈用袖口死死捂住嘴,胃裡卻像被人攥住般絞痛,每走一步都覺得膽汁要嘔出來。
徐裴也忍着反胃,撥開面前密不透風的荊棘叢,卻發現前方的樹木長得更加瘋魔,月光被完全遮擋,腳下的路成了純粹的黑暗。
他剛要摸出火折子,身旁的左丘盈突然低呼一聲,整個人向左側倒去!
徐裴猛地回身拽住她的手腕,隻覺得一股巨大的拉力傳來,險些被一同拖倒。
左丘盈驚魂未定地被拉上平地,後背抵着棵古松才勉強站穩。
她低頭一看,剛才踏空的地方竟是道深不見底的懸崖裂縫,裂縫裡湧出的腐臭味濃得化不開。
這時他們才注意到,面前好似有一個巨大的深淵。
徐裴點燃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亮裂縫邊緣,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深淵,而是被人為挖掘的巨大坑洞,坑壁上還留着清晰的鋤頭痕迹。
他将火折子探向坑内,火光瞬間照亮了裡面,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坑底堆積着層層疊疊的屍體,破爛的粗布衣衫裹着枯瘦的肢體,白發蒼蒼的老人蜷縮着,婦女們緊緊抱着早已僵硬的孩童。
有的屍體雙目圓睜,瞳孔裡凝固着死前的恐懼;有的孩子手臂還裸露在外,小手保持着抓握的姿勢,仿佛在臨死前還想抓住什麼。
屍體上方隻覆蓋着一層薄薄的新土,幾隻黑鴉在土堆上跳躍,啄食着裸露的屍骨。
左丘盈頓時腦中一片空白。
“嘔——”她猛地轉過身,扶着樹幹劇烈地嘔吐起來,但胃裡空空如也,隻能吐出酸水。
腐爛的氣息不斷的往鼻腔裡鑽,她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景象!
那是屍體!那全是屍體!
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還在盯着她!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徐裴的臉色蒼白,火折子在他指間微微顫抖。他見過戰場上的屍山血海,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
白日裡沒有見到的婦孺,老人,恐怕全部都在這裡了。
有人将素陽,屠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