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内檀香袅袅,卻驅不散滿室沉郁。
龍椅前的身影緩緩轉過身時,那人滿頭霜白的發絲,并非染就的蒼勁,而是歲月摧折後的枯槁。
玄色的龍袍穿在他身上,竟顯得有些空蕩,腰間玉帶松垮地懸着,襯得那張曾經威嚴俊朗的面容,如今隻剩下溝壑縱橫的蒼老。
四目相對的刹那,空氣仿佛凝固。
徐裴對着他行禮,動作标準而疏離,如同面對一位尋常的君主:“臣,徐裴,參見陛下。”
“阿熙……”
顔懷瑾的聲音沙啞得可怕,那聲乳名幾乎是從喉嚨裡硬生生擠出來的,帶着不敢置信的顫抖。
他向前踉跄半步,枯瘦的手指微微蜷起,像是想觸碰,又怕驚擾了眼前人。
徐裴身形未動,隻擡眸看向他,眸光平靜無波:“陛下還是喚臣徐裴吧。”
顔懷瑾的手僵在半空。
眼前的青年身形挺拔,眉眼間依稀是當年那個粉雕玉琢的孩童,卻又覆上了歲月沉澱的冷硬。
尤其是那雙眼睛,深邃得像寒潭,不見半分幼時的依賴與親昵。
他忽然發現,他們竟有五分相似,鼻梁的輪廓,下颌的線條,隻是自己眼中是遲暮的渾濁與悔恨,而他眼中隻有冰封的沉寂。
“十一年了……”顔懷瑾喃喃道“自你母妃去後,整整十一年了。”
他記得那年宮變,他母妃自盡,年幼的皇子一夜之間從雲端跌入泥沼。
他不是沒有過心軟,隻是朝堂傾軋,後宮算計,無數雙眼睛盯着他的決斷,他隻能用最冷漠的姿态将他推開,以為那是保護,卻不想推開的是血脈,是餘生的牽挂。
“你還在怪孤,對不對?”顔懷瑾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他死死盯着徐裴,仿佛想從那平靜的面容下找出一絲怨恨,哪怕是恨,也好過如今這形同陌路的疏離。
徐裴擡眼,目光掠過他蒼老的臉,語氣淡得像在說别人的事:“臣不敢。當年之事,臣從未怪過任何人。”
“從未怪過?”顔懷瑾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你怎麼可能不怪?!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孤找不到你,整整七年,孤派了多少人去尋,都以為你……”他喉頭哽咽“孤不敢信你死了,孤總想着,你隻是恨孤,躲起來了……你小時候,一不高興就躲在後院的假山裡哭鼻子,每次都是孤把你找出來……可那次,孤找遍了皇宮,找遍了北漓,都找不到你……”
他的眼眶紅得吓人,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孤愧疚,孤自責……好幾次想随你母妃去了,可這江山……”
“最後還不是沒去成。”徐裴打斷他,語氣裡聽不出情緒,卻像一把鈍刀割在顔懷瑾心上“是因為到了地下,也沒臉見她吧。”
顔懷瑾猛地一怔,随即苦澀地笑了,笑聲裡滿是絕望:“是啊……沒臉見……從一開始,納她為妃,就是個錯……是孤害了她,是孤這帝王身,害了她……”
“陛下不必自責。”徐裴看着他,目光終于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縱是自責,母妃也回不來了。”
這句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顔懷瑾所有的堅持。
他看着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兒子,看着他與自己相似的眉眼,看着他眼中那抹深藏的,連恨都吝啬給予的冷漠,終于忍不住老淚縱橫。
徐裴看着他顫抖的肩膀,看着那滴落在衣袍上的淚水,心中某塊冰封的地方似乎被燙了一下。
他别開眼,聲音低沉:“臣說過,從未怪過陛下。臣知道,陛下是帝王,江山社稷在前,很多事……身不由己。”
他頓了頓,喉結輕輕滾動:“隻是……臣不能替母妃原諒陛下。要怪,就怪我們父子,偏生在了這帝王家。”
這是他第一次,在顔懷瑾面前流露出除了冷漠以外的情緒,那是一種近乎悲憫的無奈。
顔懷瑾猛地擡頭,眼中燃起一絲光亮。他不再猶豫,跌跌撞撞地撲上前,用盡全力将徐裴緊緊抱住。
那懷抱蒼老而瘦弱,卻帶着失而複得的狂喜與顫抖。
徐裴的身體瞬間僵硬。鼻尖萦繞着屬于帝王的龍涎香,混雜着一絲淡淡的藥味,還有……父親身上獨有的,記憶中早已模糊的氣息。
他僵立着,雙手垂在身側,許久,才緩緩閉上眼。
一滴淚,終究是沒能忍住,順着眼角滑落,砸在他的肩膀上,悄無聲息。
殿外的風穿過雕花窗棂,卷起地上的落葉,如同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十一年的隔閡,七年的流離,在這一刻,似乎有了一絲破冰的縫隙,隻是那道深深刻在心底的傷痕,是否能真正愈合,還無人知曉。
左丘盈随着引路的小太監跨過高門檻,來到一處殿内。
殿内陳設簡雅,隻一架古樸的雲紋香爐中浮着袅袅青煙,檀香混着窗外草木的清氣,散得滿室清幽。
“娘子若有需要,盡管吩咐奴才。”小太監垂首行了個禮,說罷便躬身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門在他身後無聲合攏,将外界的喧嚣徹底隔絕。
左丘盈獨自在殿中漫步,目光随意掃過雕花木梁與素色帷幔。
這處宮殿顯然少有人來,空氣中都透着一股沉靜的舊意。
她在空曠的大殿裡閑逛了許久,指尖擦過冰涼的立柱,忽然被對面牆壁吸引了目光。
整面素白的牆壁上,挂滿了各式字畫。
那些紙張有些泛黃發脆,顯然年頭不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