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簡單。”時歲折扇輕點内殿方向,“要麼太子自請就藩,做個富貴閑王;要麼……繼續留在京城,看令尊這救命之恩能護他到幾時。”
尹竹蒼白的嘴唇無聲開合。
他明白這是道生死選擇題。封地雖遠,卻能保全性命;留在權力中心,終有一日……
“不急。”時歲慢條斯理地起身,月白衣擺掃過地上未幹的血字,“等太子醒了,你們慢慢選。”
“對了。”他走到到門邊忽又回首,“告訴太子,若他選第一條路……”
折扇在頸間輕輕一劃:“本王許他帶着你一起走。”
尹竹怔怔地看着時歲離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才頹然坐倒在地。
他早該明白的。
像時歲這樣從屍山血海裡爬上來的人,怎會因區區救命之恩就心慈手軟?
窗外又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尹竹這才回神。
他用袖角緩緩拭去地上的斑駁血迹。
内殿傳來太子微弱的呻吟,尹竹卻沒有立即過去。
他回到琴案前,十指輕撫琴弦,奏起一曲《高山流水》。
他在等。
等那個驕縱半生的儲君醒來。
等他在苟且偷生與玉石俱焚之間——
做出最艱難的抉擇。
兩個時辰後,太子終于醒來。
他睜開眼的第一句話便是:“尹竹呢?”
守在床邊的宮人連忙去喚。
尹竹匆匆趕來,還未行禮,就被太子一把抓住手腕:“你去哪了?”
尹竹搖頭,指了指太子的傷處,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示意無礙。
太子松了口氣,随即冷笑:“時歲那個亂臣賊子呢?是不是已經……”
尹竹急忙捂住他的嘴,搖了搖頭。
他蘸水在案幾上寫下:“殿下,我們離開京城吧。”
太子愣住:“你說什麼?”
尹竹繼續寫:“去封地,我陪您一起。”
“你讓孤逃跑?”太子猛地揮袖打翻茶盞,“除非孤死——”
尹竹咬了咬唇,忽然跪下:“求您,就當是……憐我。”
太子看着尹竹通紅的眼眶,終于……沉默了。
陳裕安前二十二年從未真正懂得何為情愛。
他曾以為自己深愛沈清讓,可當那人飲下他親手下的“春風渡”,昏沉地倒在他懷中時,他心頭湧起的竟不是占有之喜,而是扭曲的快意。
看啊,那個算無遺策的時歲,終于也要嘗到失去的滋味了。
作為儲君,他自幼受教于大虞最頂尖的鴻儒教導。
他比誰都清楚,在時歲“奸相”的罵名背後,是邊關安定的烽燧,是市井繁華的燈火,是百姓口中“丞相新政”帶來的豐年。
嫉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髒。
憑什麼?
憑什麼他生來就是被困在青城山的囚徒,而時歲卻能在這錦繡河山中大展宏志?
就連他唯一想占有的将軍,心裡裝的也都是那個奸佞之臣!
直到那夜,時歲将“春風渡”原樣奉還。他在藥性煎熬中随手點了個最順眼的少年,想着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可當晨光透過紗帳,他看清身旁人渾身青紫的傷痕時,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可是大虞儲君!
是自幼習聖賢之道、受萬民供養的太子!怎能像個禽獸般……
“你……”他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叫什麼名字?”
少年艱難地支起身子,破碎的中衣滑落肩頭:“奴……尹竹。”
那是他們之間第一句對話,也是陳裕安第一次在情事過後,詢問一個人的名字。
可當他在朝堂上看見時歲談笑自若的模樣,那點難得的溫情便被妒火焚燒殆盡。
最終,他還是親手将那碗啞藥灌進了尹竹喉中。
他本可以給些銀錢将人打發走,卻鬼使神差地留下了這個少年。
或許是舍不得那溫潤如玉的笑顔,又或許是貪戀那雙撫琴時格外好看的手。
尹竹的琴技在陳裕安聽過的一衆大家面前實在稱不上精湛,甚至偶爾還會錯幾個音。
但他卻總愛在暮色四合時,聽尹竹彈那曲《高山流水》。
琴音裡帶着些許生澀,卻比那些完美無缺的演奏更讓他心靜。
陳裕安在某個琴音戛然而止的黃昏突然意識到。
他竟愛上了這個被自己毒啞的南風館妓子。
多麼可笑啊。
堂堂大虞儲君,愛上了一個連完整曲子都彈不好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