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歲眼睫輕顫,掙紮着掀起沉重的眼皮。
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手正被人緊緊攥在掌心。那掌心粗粝,帶着未愈的繭與傷,卻暖得灼人。
他微微側頭,看見了沈清讓。
刹那間萬千思緒翻湧。
他想着這人第六次失約,想着他竟敢讓自己獨活于世,想着合該恨他入骨……
可當目光觸及沈清讓凹陷的臉頰時,所有怨怼都碎成了齑粉。
他的将軍啊……
離京前好不容易養出的那點肉,如今全消盡了。
下颌線條鋒利得能割傷人,眼下青黑像是用墨染上去的。
這三個月,從渡軍峽到玉門關,他是怎麼拖着滿身傷痕走回來的?
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着撫上那張憔悴的臉。
欲語淚先流。
“我恨死你了……”
這句話擠過哽咽的喉嚨,輕得像是歎息。可攥着沈清讓衣襟的手,卻用力到指節發白。
“怎麼瘦成這樣……”
沈清讓望着榻上形銷骨立的人,喉間蓦地湧上鐵鏽味。一滴淚砸在時歲頸側,燙得他指尖發顫。
“對不住……”他俯身将額頭貼上那片冰涼,呼吸都在發抖,“我來遲了。”
此刻他不敢提渡軍峽的埋伏,不敢提玉門關的風雪,更不敢提這三個月來每一次險些永别的瞬間。
時歲昏睡的四天裡,蘇渙将一切都攤在了他面前。
那八個月是如何一夜夜熬到天明,心疾又是怎樣在一次次失望中蠶食生機。案頭堆積如山的安神湯藥方子,每日禦書房裡幾乎要凝成實質的白芷香,還有……胳膊上結痂後又反複被割開的皮肉。
他的歲歲,如今連片刻都離不得人。
最痛是聽蘇渙低聲道:“他總疑心……你不愛他了。”
那個曾當着和親公主的面,揚言“傾慕本相之人從京城排到玉門關”的權相。
何時,竟連被愛都不敢确信了?
時歲攥着他衣襟的手骨節發白,哭得渾身發抖,仿佛要把這八個月積攢的委屈都傾瀉出來。
沈清讓将人整個攏進懷裡,能聽見兩顆心在劇烈共振。
“我回來了。”他掌心撫過時歲嶙峋的脊背,聲音啞得不成調,“就在這兒,不走了。”
懷裡的抽噎忽然一頓,時歲擡頭看他,通紅的眼裡滿是惶惑。沈清讓立刻扣住他後頸,讓兩人額頭相抵:“我在。”
沈清讓一遍遍重複着最簡單的承諾,任由對方的手探進他衣領觸碰那道箭傷。
他的歲歲需要這樣真實的觸感,需要确認這個傷痕累累的軀體,确實從渡軍峽爬回來守諾了。
沈清讓感受到時歲冰涼的指尖觸到那道猙獰箭傷時,整個人都顫了顫。他握住那隻手,将它按在自己心口。
“摸到了嗎?”他聲音低啞,“這裡每跳一下,都是在喚你的名字。”
時歲掌心下,那顆心髒正瘋狂地撞擊着胸腔。
“三百七十二步。”沈清讓突然道,“從渡軍峽的屍堆爬出來時,我數着步子走的。每走一步,就想着回來要給你準備什麼聘禮。”
時歲的淚水浸透了沈清讓的衣襟。
“第三百步時,我忽然想通了。”沈清讓低頭吻去他眼角的淚,“最好的聘禮,就是把這條命完完整整地帶回來給你。”
窗外,蘇渙端着藥碗站在廊下。
沈清讓看着懷中人終于安穩睡去的面容,輕輕将唇印在他眉心。
“睡吧。”
“我就在這兒,哪兒都不去。”
時歲在睡夢中仍緊攥着沈清讓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人就會消失不見。
沈清讓看着他蒼白的睡顔,想起蘇渙說的那些話。
“他這八個月來,隻有躺在将軍府的床榻上,抱着你留下的衣物才能睡着。”
“前些日子發了高熱,夢中都在喊你的名字。”
沈清讓擡手,輕輕撫平時歲緊蹙的眉頭。
他的目光落在時歲腕間那道猙獰的傷痕上,那裡纏着厚厚的紗布,卻仍能看出琴弦勒出的深痕。
“傻子……”他低聲呢喃,聲音裡滿是心疼,“我怎麼會不愛你?”
窗外飄起細雪,沈清讓小心地将人往懷裡帶了帶。
時歲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往他胸口蹭了蹭。
十七天。
整整十七天。
時歲都陷在昏沉綿長的夢境裡。偶有清醒時分,也隻是用冰涼的手指攥住沈清讓的衣角,待确認眼前人真實存在後,便又墜入混沌。
沈清讓守在床邊寸步不離。一勺勺湯藥喂進去,那蒼白的臉才終于透出些血色。
“你看看。”
蘇渙踏着晨露而來,将奏折擲在案頭。
沈清讓蹙眉展開,他向來不涉朝政,卻見滿紙誅心之言。
自他回京的消息傳開,那些蟄伏的勢力如雨後春筍冒頭。字裡行間都在暗示,以他恭定大将軍的仁厚心性,必不能容忍攝政王這些年的雷霆手段。
“恭定将軍愛民如子,若知攝政王這八月所為……”
那字迹刺得沈清讓眼眶生疼。原來滿朝文武都在賭,賭他這個“仁義将軍”會為那些血案與時歲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