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問罪,生民責難,恨不能嗜血啖肉的滔天恨意……
原來,那一日,高台之上的少年,是他啊……
“原來,是你。”
殷姬又重重點頭,笑得露出了牙。
可,阿瓊的淚,卻流珠般,顆顆自下颌滴下。
殷姬一下不知所措,不知說什麼,不知要不要觸碰。
“對不起。”
阿瓊開口第一句,是抱歉,她後退一步,搖着頭,哽咽,“我,我不能的……”
殷姬怔然,好半天,才問出一句:“為什麼?”
幕籬被風揚起,她瘦了好多,面容蒼白破碎,“我,還要送阿荼還家呢……”
阿荼說,鏡星湖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是她心中最好的歸宿,她做夢都想,落葉歸根,一家團圓。
阿荼是有家的,她有阿爹阿娘,阿兄阿姊。
可是她,隻有阿荼。
阿荼在的地方,便是她該去的地方。
有一瞬,殷姬面上的神情複雜怆痛,難以言喻。
他隻是恍然意識到,最初,沒有佛子,也沒有他,在她身邊的,隻是一個卑微的啞奴。
這個啞奴,為她而死。
他看着她緊緊抱着包裹,從他身邊,錯身而過。
“女公子。”
“你,不想為她報仇嗎?”
脫口而出這句話時,恍惚,連他自己,也覺得他瘋了。
倏然明白,為何當初母妃去後,他赤紅着眼質問父皇,昏暗的銮殿内,向來偉岸的身軀深深佝偻,擡起頭時,平靜洶湧的那一句。
【皇兒,你可曾遇到,不惜一切,也要留住之物?】
【此物,必須隻在自己手中,半點,也容不得他人染指。】
阿瓊頓住步子。
深秋的赤野蒼涼,北風呼嘯,草木枯黃。
順着這條路,一直走,一直走,臨近荒漠的綠洲裡,便是一片明澈如鏡的浩大湖泊。
當夜幕降臨,漫天螢火與繁星相接,天穹大地盡在眼底,遙遙于天涯相交,彙作天際。
那裡,一切靜谧而空靈,生靈純粹美好,遠離世俗煩憂。
湖畔會有一座小小的墳茔,葬着她的阿荼,她可與阿荼日日相伴,就像最初那樣。
風吹着阿瓊單薄的身,吹着景天墜長長的絡子。
許久,她說:“你說報仇,可你,不姓殷嗎?”
殷姬面色驟白。
“整座洛城,又有誰,真的無辜?”
包括,她自己。
“所以,殷姬,我不報仇。”
“最該死的人,你父皇已将他們處死了。”
她知道,阿荼身為賤籍,在他們眼中,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犧牲品。知道大廈傾倒之下,人命,比糞土還不如。
若是要恨,恨的人,不知要有多少。
耗費的時光與生命,阿荼若知道,會不開心的。
況且……
況且,還有人,以天下為己任,深深愛着這樣的世間。
她因這樣的愛而新生,就算無法做到同樣愛世人,也不應做會讓他憂心之事。
“未來,你會是很好的君主,會比殷莫,好很多很多。
大周就算有國師,也,不會是我。”
不會是有着這樣的過去、被世間遺棄之人。
“……天已寒涼,郎君,快回吧。”
逆風而行,天地蒼渺,心無限大,盛滿世間不容之情。
不念前路,不惜此身。
她想起桐芷,想起臨走時,桐芷擔憂的神情,與阿荼那麼像。
從前不懂阿荼為何會露出這般神情,事到如今,才明了些許。
阿荼,是否在最初的時候,便預料到了今日。
預料到,最後的最後,不過,所求皆不得……萬事,終成空。
殷姬身後的黑騎将軍見當真放阿瓊走了,皺眉上前。
“殿下,陛下不是說……”
殷姬擡手止住。
望着阿瓊背影的眼神,有不忍,有心痛,還有幾分隐隐的無措。
終垂眸,神色掩入暗影。
“不急。”
“不過,一個奴婢。”
.
自昭煌寺前往境星湖,雖較洛城近些,但依舊路途迢迢。阿瓊乘車馬日夜兼程,半月時日,才将将行了一半路程。
算起來,她抵達境星湖之時,應恰好是他出關之日。
有關佛子,總是天下的大事。或許到那時,她便可以從旁人口中,知曉他又往何處弘揚佛法……
是否,安好。
天下之大,相遇本就是不知幾世修來的緣,不複相見,不過是天下相逢的常态,她亦不過衆生中渺渺一粟,原,不應奢求。
……這樣的話,每一日,阿瓊都不知道要在心底繞上多少遍。
仿佛,她不曾被煉作情欲的皮囊,不曾世事懵懂,仿佛他與她隻是尋常的相遇,他們之間,從沒有幾次三番給予新生的救贖,沒有甘願奉上身心的虔誠……沒有,所有不需言語的情深。
仿佛,她從不曾,透過那雙世人景仰的佛眸,望見他的心。
她的存在,亦,從不曾,是他的阻礙。
車轍沿着官道彎入天邊,再漸漸被流沙覆蓋。
阿瓊總是怔怔地望着,神思恍惚時,仿佛自己亦可無聲無息地流淌下去,化作輕撫的風、飄浮的一粒沙,在無盡的天地之間,無數次,與他擦肩而過。
仰頭,天湛藍得有些發灰,沉甸甸堵在心上,她在心裡說服自己,一餐之後還有一餐,今日過了,明日睜眼,又是新的一日。
世上所有時光,皆是如此度過。
她隻是,此時才知,原來再尋常不過的用食入寝,也可以耗盡所有心力,漫漫長夜裡,她總是覺得自己在不斷地往下沉,沉進所有的噩夢裡,睜開眼,依舊月明星稀。
變故,就是發生在這樣的一個夜。
車夫的血濺了她滿身,她遲鈍地擡頭,認出,眼前執刀的人,正是當日,殷姬身後的那位将軍。
卻好似與世界隔了一層,哭号的風幾乎将她單薄的身折進沙裡,幕籬粗暴地掀開,刀光映入眸底,卻映不入心。
她竟仿佛,隐隐生了幾分期待。
期待,那刀能落在身上,酣暢淋漓地激起尖銳劇烈的痛,撕開一切麻木,好讓她覺着,她還活着。還有痛,能蓋過她的心。
哪怕,隻有一瞬。
“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