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
昭煌寺,泾江崖。
臨近冬日,崖下激流減緩,崖邊金佛之下,有無數僧人跏趺入定。
每日,入昭煌寺的信徒都會來此,或在金佛前供上一炷香,或雙手合十,默誦經書,虔誠祈禱。
自金光現,昭煌寺主持相釋告知天下佛地,佛子渡過心魔劫難之喜,便如天下同慶,無論路途多遠,都阻擋不住朝拜之人的腳步。
幾百近千年來籠在佛家頂上的陰霾一夕散去,至高佛法有望更進一步,當真是再如何慶賀,都不為過。
然佛子至今閉關未出,這些人也隻好在禅房所在、金佛之前,表朝聖之心。
此時,金佛之後,佛子閉關之所。
世人渴盼一見的佛子端正盤坐于一方簡樸的蒲團,袈裟纏繞在身,覆于以蓮花坐雙盤的膝上。
禅房内,除面前塑了金身的佛像,再無其它擺設。
佛子佛眸輕阖,眉目舒展,玉曜無雙的面容似有盈潤佛光籠罩,再沒有什麼,能比此刻的他,還稱得上“寶相”二字。
定境之中。
心靜谧空無,己身所在之處,輪回池水霧滌蕩不休,三生花盛放、凋落,漸漸,又展開枝葉,捧起花苞。
花瓣再次滴露時,池水正中之人似有所感,緩緩睜眸。
随他的動作,原本空無一物的天地頃刻變幻,大地生機盎然,蒼穹繁星落入人間,化作不盡甘霖。
有光破開雨霧,一點一點,點亮無邊霓虹。
弱水流經遠山,蜿蜒不盡,目光所及,再無迷霧遮目蒙心、阻礙前路。
天地在此心,又仿佛,此心,便是天地。
佛眸覽盡天地宇宙,再阖上,無喜無憂。
似有一聲輕響,叩着一扇無形的門。
告訴他,是時候,該推開了。
這段時日忙于接待香客的主持相釋算準了時辰,不多一刻也不少一分,恰恰在相曜醒來的一瞬,推開房門。
相曜緩緩仰頭。
師父的面容隐在盛光之間,身形未變,卻柱了杖,半邊身子微傾,行路時,與尋常年邁老者,一般無二。
竟仿佛,他閉關所去時光,并非一月,而是漫長的十載光陰。
“師父……”
他起身,去扶。
相釋并未應答,而是執意,向着他行了一禮。
“昭煌寺主持,拜見佛子。”
相曜的手頓在半空,許久,緩緩收回。
“師父,已半塑金身。”
相釋笑容慈祥,過往所有鋒芒與執念,脫胎換骨般,消湮無形。
“吾得育佛子,功德圓滿,而今,得償所願。”
“往後,昭煌寺,便交予佛子了。”
相曜手指蜷起,喉結滾動兩番。
良久,如以往每一次面對師父交予他的事,雙手合十,應:“師父放心。”
相釋滿意颔首,往前兩步,将杖立在一旁,盤坐在蒲團之上。
泾江崖金佛之後,除卻是高僧閉關之處,亦是昭煌寺曆代主持坐化之地。
待僧人圓寂,全塑金身,便是肉身成佛。從此,不入輪回,永生極樂。
相釋畢生追求,便是為此。
門外誦經聲呢喃不休,層層疊疊似浪濤襲岸,恢弘壯麗,滌盡心塵。
相曜迎着光亮,如攜聖輝,向着養育他教導他二十年的尊師,深深行叩拜大禮。
直起上身,雙手合十,“弟子多年蒙受師恩,今得圓滿,往後,謹遵師命,為天下弘揚佛法,以盡餘生。”
而後擡眸,看向不惜壽數,救他于心魔劫難的師。
“救人如送佛,弟子曾私心救得一人,便不應讓其再因弟子深陷苦海,臨行之前,弟子想,再見她一面。”
相釋面容無波,平靜阖眸,“佛子勿憂,七七四十九日已過,那位女施主,已下山去了。”
相曜指間凝滞。
良久,終是一禮,躬身告退。
出了禅房,他并未從金佛前的崖邊去,而是另繞小路,徑直去了彌海崖。
一慣從容的步伐之中,難掩急切。
還未行至,便遠遠見明覺從崖那邊跑來。
年少的小沙彌氣喘籲籲,滿面焦急。
到了近前,不顧禮法,拽住他便急急開口:“法師您總算閉關出來了,女施主走後不久,殷姬便往同樣的方向去了,桐芷也不見了。”
“今日您出關,師父讓我在此專門候着,道,道是,洛城那邊,殷莫也有動作。
法師,女施主會不會有危險啊?”
一瞬,佛子指節驟緊,剛勁的腕崩出棱角,青筋浮現。
“她走了多久?”
“已近一月。”
相曜回眸,見師兄摩诃行來,肅然的面容眉心緊鎖。
“皇甫氏而今隻餘一人,然世人心中,其千年帝師之名不堕,若不順應皇族歸了洛城,怕是有性命之憂。”
當初帝王之所以留阿瓊一命,一是因其不在族譜之上,殷姬求情言辭确實說得過去,二便是帝位順利過渡,以皇甫氏作筏子,是最輕松最能使天下歸心的辦法。
皇甫瓊身負天命,他們,又如何能眼睜睜看着她身隕,平增天下紛争。
相曜立在原地,似是面容不變、神色不改,下颌,卻緊繃似弦。
未動分毫,便破了莊嚴慈悲相,褪去溫和,有如神明之怒。
“收拾行囊,即刻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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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昭煌寺往鏡心湖,阿瓊用了一月,相曜與一衆武僧輕裝簡行,按腳程來算,至多不過七日便會抵達。